《艳阳楼》第十六章 临江头酒醉失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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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中鼠忍秽负金山
达希闽从何哲办公室出来,天已不早了,播音室已经开始播放节目了。他故意走到院子中间,头歪得象申更豹似的看着三楼边上那间房,心想,“还是他妈的世哉鬼,金龟钓不来,就他妈涸泽而鱼,是的,手段何须计较,目的才是第一位的。”他伸出舌头舔了一遍发乌的嘴唇笑了,那笑虽说没放开,淫邪的气焰显露得非常彻底,笑得那铜铃鼻子歪到一边,贴近脸皮一层乌云似的薄膜在飘浮,脸上的肉在急速地颤动,整个脸都被这一笑扯得像张掛在树杈上的烂鱼网,A字型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中间那一横成了I。他在往食堂走时一步三回头,不过又想“还是得稳当点,不到火候,不能揭早了锅盖,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
“小达!食堂可能没饭菜了,走!咱们到外面店子里吃点儿算毬。”何哲收拾完办公室的东西去来,锁好门一抬头,看见达希闽还在操场溜达,以为是在等他,便着达冲着喊道。
达希闽一听,正是求之不得,急忙走过去,高兴地对何时哲说:“那行,这顿晚饭我请您!”
何哲笑呵呵地说:“谁请不一样,走吧!”
达希闽好不兴奋,又有意向三楼望了一下,那意思是能否叫阳阳下楼一块儿去吃饭?何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向上望望,神色不太自然,迅即掉过脸,他走过来,催促达希闽“走!”语气显然不大高兴,见达迟疑了一下,何哲下意识地整整衣服,自个儿往院子外面走去。达希闽无奈地低着头,跟随何哲出了院子,一路谁也没说什么。饭店就在镇政府院子出门的左手边,距离很近,拐一个弯就到了。两人进了饭店,达希闽要何哲坐下,他招呼老板特地要了几个好菜,店老板也认得何书记,对达希闽更不用说,他是这里的常客,态度热情得岂止可以。另外几桌的其他客人中也有不少认得何书记和达希闽的,有的还过来打招呼装烟。他们中不少人对单独陪书记出来吃饭的达希闽羡慕得不得了。达希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自己的身价好像和书记也差不多,觉得一身轻飘飘的。刚开始出院子时的那种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了,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象是陡然被提升机“哗”地一下,提高了若干个挡次,这顿饭,别提吃得有多香。
何哲从镇机关院子出来,直到与达希闽一道吃完饭,心中好象压着块石头,对在饭店里遇到的那些个恭敬,他可没有达希闽那种感受,象达这种兴奋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自己在临江这个地方为头,没有这些个东西不行,除非相互不认得,有了这些个东西呢,也习以为常了。说麻木吧,有时也还敏感,脸色即天色,从中可以嗅出自己或人家现在的某些状况,相应做出某些工作或心理的调整。过去,谁要是碰了面不给自己打个招呼,心里会很不舒服,一般说来好事轮不到他,坏事当然也不一定就会落到该君的头上;如今对些也看透了,还是孔夫子总结得好,“六十而耳顺”嘛!人们奉承我,无非是看在这党委书记这峨冠博带上,扒了这张皮还有何人奉承我?何哲做人还算是有自己的准则,人们对他的恭维多数处于敬重。何哲今天遇到的这些招呼,却无暇顾及以上那些闲来无事的猜想,他的心事停滞在走出院子时,身边这个黑仔那瞬间的一瞥上。
何哲由于喝酒时心不在焉,他习惯于烦闷时就搞几樽,今天的心情是复杂的,有喜有忧也有压力,喝酒时忘记了自己的量,以至**迭起,来者不拒。恭敬他的人们大都越过桌界,端着酒杯,你一杯,我一盏的灌他。达希闽原想保保驾,后来自己也被灌得飘了起来,既便是亲兄弟,大限到时也是各顾各了。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哪怕将来就是自己的老丈人了。敬酒的秩序完全乱了,属下们不认得酒,只认得党委书记,何哲呢!不认得人,连自己也不认得,只认得酒。人说三个女人闹一房,现在是一帮酒鬼闹一堂,喝酒的吆喝声,只差点儿没这个小小的酒店给抬起来。一个个喝得二五二五,东倒西歪,直到偃旗息鼓,单也不知道是谁给买了。这个人情,只能留待酒醒之后自报家门了。
何哲喝完酒站起身来,眨巴眨巴眼睛,身体觉得有些晃荡,那膝盖明明是弯了一下,可它偏偏就踩不下去。他心里清白,“嗯!只怕是喝多了点儿,妈的!到底年龄不饶人啦!”达希闽毕竟年轻,虽然也喝得差不多了,但重点保护的方寸还没有完全乱。他走到何哲身边搀了一把,问道:“我送您回去好吗?”何哲象有点痴呆似的看了他一眼,好象想起什么事,轻轻把达希闽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下来,说:“没关系,这点酒算什么?”说着,走出饭店,自已散着步,晃晃悠悠往回家的路上摇去。他走出房舍密集的临江小镇,双手象是干洗脸一样,从额头抹到醉糊糊的眼睛,又从鼻子括到嘴巴,隔不了多久又摸一把,使劲扯开往下掉的眼皮,懵懵懂懂,摆摆摇摇,还“呼哧呼哧”。他来到岔道口上停住步子,定睛辩了辩大致方向,自言自语地说:“嗯!应该是往右,顺水沟边走,往左就到城关镇去了。”好在天不算太黑,何哲辩明了回家的方向,象扭着秧歌一样一路往回晃。朦朦胧胧中,他老远就看到自家新落成的楼顶上那个标识物—暸望哨,他又有些不相信似的甩了甩头,那房子真的是我的么?接着揉了揉眼睛,心里又自言自语的,怎么不是我的?而且、而且是垂手而得,住都住了好些日子了,谁说不是我的,是我的,绝对是我的。他娘的!多少年,多少载,直到今天才变成现实,过分吗?嗨!过分什么呀!都五十好几快六十岁的人了,船到码头车到站啦!城里那些比我官大的不也一样吗?甚至比我还黑,我这算什么?越想越感到心安理得。他又四顾村野那千篇一律,已燃起百家灯火的排楼,再看看自己的豪宅,相形之下,在临江,我何某,人也高高在上,楼也鹤立鸡群,酒也百川汇海。春秋战国三十六国,本官也不亚于一国之君了。看着在夜色薄霭中显得有些颤巍的楼宇,心中好不快意。他且走且看且唱,只要那双脚大概是踩在地上就行了,大方向没错是往家走就可以了,那新楼就是指引他前进的光芒万丈的灯塔,辉煌耀眼的新楼令他百看不厌。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条通往自家方向的狭长蓄水沟,几十年来,何哲都是沿着这条水渠回家的,真叫熟门熟路。渠的水浅处,缓缓的流水象一面镜子,在晚霞映照下闪闪发光,长长的沟边上长满了当地人称之为把根草,这些都不在何哲的眼中,他一直抬着头往家的方向走,象追逐北斗星一样只望着自己的豪宅。楼房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水渠堤坝也就是他正踏在脚下的这条路,左边稻田横着一条水沟还在汩汩地向渠道放水,沟的旁边有一块平时垫脚用的不规整石头,不常踩脚的地方长满了褐色的苔藓,好象一层铁锈。何哲高高低低地踩在棉花般的田埂上,乘着酒兴,哼起那段不知哼了多少年他也没哼准的京戏《失空斩》,诸葛亮有一段唱腔—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哄哄。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
“扑嗵——!”。
他哼到“马”字时,正抬步跨过他多年来最熟悉的水沟,忽然,一股酒水直往上涌,他想吞口水把它给压下去,谁知又一股酸甜苦辣涩不拉及的液体,从鼻孔里冒了出来,剌激得眼泪双流。霎时觉得地球在转动,脑际的方向舵仿佛失灵,身体好象被几个方向的人推过来、搡过去,整个身子象棵被台风吹得乱摆的小树。特别是那双脚最恼火,一点不听使换,不管哪只脚,只要一抬起就很难踩下去,两只手象是吊在肩膀上似的,晃晃晃……。一没留神儿,一脚正踩到水沟边那块长满青苔的垫脚石块上一滑,人往前一“哧溜——!”司马懿的马字刚出出口,自己忽如马失前蹄,一个趔趄滚到了水沟的下游,水渠的边上。
“啊嗬——!痛快!”他顺手抓了一把泥水在脸上抹着。嘴里巴唧巴唧的,好象品尝味道不错的泥糖,身子象睡卧在软席中。何哲在水中象是在扑打,又象是在戏嘻,有一种似我非我,身不由已的感觉。本来不到两尺深的水,他就是爬不上岸,渐渐象是要睡着了,不知道是打呼噜,还是在继续喝他幻境中的矿泉水,只见一个劲地冒泡泡,继而两臂疯狂地乱挥,两脚在抽搐……。
要说何哲,还真还是个有福之人,就在他生死危亡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就是达希闽。

当时,达希闽看到何哲喝醉了,想要送他回家,被何哲拒绝,他也不好坚持。本来他已经回到了机关院子里面,总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像是有种预感。忽然,达希闽想起在为何建楼时,天天经过的那条水沟,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于是,掉转头拔腿就往何家住宅方向跑。当他跑到那条水沟边时,果然看何哲摔到了水沟里,若稍迟几分钟,明天,他就该趟在追悼会场的青松翠柏之中了。
他见此情景,开始一惊,后又露出笑容,真是“踏破铁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哇!真乃天赐良机也!于是,他大声喊道:“何书记,何书记!您醒醒,您醒醒——。”随后跳进水沟,一把将何哲的头扯出水面,呼喊着。何哲并没有理他,照常打他的鼾,嘴里巴哒巴哒!鼻子里冒着泥泡泡。达希闽的酒也醒了不少,他顾不了许多,连鞋袜也顾不得脱,一脚捅进烂泥中,想一把抱起何哲。可是,何的体重差不多是达希闽的一倍,鼾睡中的何哲并不配合,就象一截浸泡多年的沉木头疙瘩,又重又滑。达希闽伸出两手插进何的腰部,一抱一滑,一抱一滑,怎么也抱不起。情急中,只好一**坐在烂泥里,左手先将何的头托起,不让他继续喝泥水,右手抱起腰,把他上半身一点一点移上岸。何大半个身子移上岸后,仍在打着呼噜。达希闽累了个半死,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两只脚还陷淤泥中。他侧过脸看了一下何哲,又看看来去路上的两头,村民们都回家了,找不到帮手。他休息不到两分钟,接着从淤泥中拔出双脚,蹲下去,试着将这老头儿背起,慢慢儿站起来。瘦小的他只觉得腿肚子颤颤巍巍的发酸,膝盖发软。他咬紧牙关,将何的身体使劲往肩膀上掂了掂,扛起就往镇医院艰难地走去。不知怎的,他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朦着脑袋直往何的家方向艰难地迈进。
精明细致的达希闽懂得,尽管他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但对何来说,这并非一件光彩的事,一旦送去镇卫生院,马上就会传开,弄不好还有可能成为新闻暴光、上电视,那影响就大了。看到何哲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他决定还是不送医院的好,所以,就掉转头把何哲往家里背。达的背部正好顶着何的大肚皮,加上在高高低低的田埂颠颠簸簸,无异于将一个拖上岸的溺水人进行排水挤压。何哲如何经受得住?跑不到百十步,何的满肚子酒菜混合着刚才吸进去的泥水开始往上倒流,“哇哇——!”几声,刚经过胃囊加工过的,那稀稀粘粘的污秽物象茅缸里的粪便,从达希闽的头上直泻下来,把个达希闽淋得象条酱汁鱼似的,流汁从他的脸上迅速淌向他的鼻子、嘴角,其臭无比。这一情节,恰似京戏《送亲演礼》中的丑角邓九公之妻“还席”,达希闽就是那个背醉鬼的傧相。满头满脖子都是秽物的他,恶心得想呕吐都没时间。想想,这怕是人世间最最难受的苦差,比在“文革”中挨顿揍还痛苦哩!真真忍辱负重啊!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四周静悄悄,并无外人发现这出戏。于是,转念再一想,我虽说受了这奇耻大辱,总比韩信当街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别人**爬过去体面,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干这事儿。何况俺背负的说不定是一座以后我能靠得住的金山呢!想到这里,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他不仅强忍着,边甩脑袋边吐口水,而且精神倍增,开始那发软的脚竿象是充足了气,陡然硬了起来。污秽物从额头漫到眼睛,再从眼睛流经鼻了到嘴角边,他时而笑笑抬头往上看看,感觉好多了,也没那么臭那么腥了,那流汁仿佛成了刚出锅的甜酒。达希闽背着何哲舍命地往何宅奔去。天色已晚,人们都回家吃饭洗漱安歇,一路上没被任何人发现。
达希闽好不容易将何哲背到何家。阳阳做节目还没回来,何的妻子接着,一看丈夫醉成这样,又看到达希闽一身泥水,一身污秽,简单地问了下是怎么回事,便叫达希闽把何哲放到大厅的竹床上,并招呼达希闽清洗。达希闽也来不及述说全过程,放下何哲,赶紧跑到厨房提起半桶水往头上一冲,又捂着嘴巴往外跑,蹲到场院边上呼天呛地大肆呕吐。
何妻提着一桶水直接对着躺在竹床上的丈夫,从头到脚淋下去,就像乡下杀过年猪似的,污水淌了一屋,何妻用了近一顿饭功夫,将何哲冲洗完,换上干净衣服,并侍候得他回房睡下。这边达希闽虽也洗漱完毕,浑身仍不免漫着酸臭味,呕吐过后原来黝黑的脸变得苍白了,耳根边上的肉还一扯一扯的反弹。何妻见状,从房里何拿来哲的一套衣服给他换上,倒了杯热茶递上,这才坐下听达希闽述说事情的过程。达希闽虽然受了半个多小时的委屈,此时的他心中却浮现一片祥云,喜滋滋的。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衣服,把裤脚和袖子挽了几圈,喝了口热茶,人也觉得舒服多了。于是,开始细述他与何哲在哪吃饭?喝的什么好酒?人们如何尊重领导?酒后他怎样坚持要送何哲回家被拒绝?他又是怎么样地放心不下?从回到机关院子再往回死命奔跑,果真发现了何醉溺水中的情况,绘声绘色地述说一遍。说得何妻好感动好感动。
何妻说:“真该好好感谢你呀!要不是你这样细心,他恐怕就…”,说着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从头至脚地打量达希闽一遍,动容地说:“还是他爹会看人啦,多好的孩子啊!……。”
“啊—唼!”达希闽一个喷嚏,打断了何妻的话。她赶忙起身,又从衣柜子里拿了件服给达加在身上。达希闽刚刚穿上,阳阳从外面进来,达希闽忙起身带着笑容问道:“回啦?”
阳阳见达希闽这么晚了还在她家里,开始感到诧异,母亲见状,连忙给她解释。
阳阳心里并不感谢他,老大不高兴地说:“喝不了就别喝嘛!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说完,把手包向凳子上一扔,进里屋去了。
达希闽象坐在针毡一样难受,迫不及待地给何母打了个招呼说:“伯母,我回去了!我看不会有什么事了。”说完,起身向阳阳的房间瞟了一眼,苦涩地笑了笑,从门边提起何母简单给他涮了一下并用塑料袋装好了的衣服,低着头便往外走。何母见女儿那种脸色,也不好挽留,顺口说了句:
“走好噢!谢谢你啦!”走到场院,目送他走远了,回到屋里,见女儿正站她父亲的床边,一支撑在床沿,一支手伸向父亲的鼻子,笑着用手指刮着父亲的鼻子呢!何母走了过去,边笑边对女儿生气说:“再怎么样,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啦!人家好心把你父亲给背了回来,也是他救了你父亲啦!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太过份了嘛!”
阳阳直起身来,瞪了母亲一眼说:“要不是他,老爸还不会糊里糊涂的醉成这样子哩!还说呢,你看他啥时候醉成这样过?”
“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认是真人。”母亲这下真的生气了。
阳阳一听,忽然感到头皮发炸,觉得母亲的语气有些不对头,马上郑重其事地说:“妈!我警告您,别要以为他姓达的给我们家做了几件事,就不得了啦!您如果和老爸一个鼻孔出气,别怪我不认这个家。”说完冲到自己房间去了。
这一晚,阳阳整个就没合眼,母亲的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肯定是有来由的,也许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和唯一聊以信赖的母亲,已经出现了裂缝,就这么一个基本群众也动摇了。她面临孤立,一向是父亲应声虫的母亲,原来只有在这件事上才表现出她的正义感,没想到由于达希闽的手腕,现在她突然变卦。妈呀!你咋这么糊涂呀!女儿不是和您说得清清楚楚非杨迪不嫁吗?咋说变就变呢?想起《诗经》中“母也,天只,不谅人只。”那句诗,她伤心地哭了。她时而披头散发坐起来,咬牙切齿地恨,她恨母亲鼠目寸光,恨父亲远君子,亲小人,更恨达希闽阿谀谄媚,骗取了父亲的信任。她做好了各种准备,甚至与杨迪私奔的准备,她几次双手使劲抓扯自己的头发,表示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无奈。
清晨,酒醉的父亲还在酣睡中,母亲也还未起床。阳阳早早起来简单洗漱毕,便走出了门,人到了场院听到母亲趟在铺上问了一句:“还早哩!干嘛就起来啦!你要到哪去呀?”
阳阳根本就不理睬,提着小手包,拖着疲惫的身子,踩着露水,迳直往镇政府院子走出,她主要的不是去上班,她是要等杨迪到来,她要把这个危险的信息告诉她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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