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青草上的水汽还未褪去，空气中却已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硝烟散尽，城外的平原上四处都是断肢残臂和折损的武器，虽然称不上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至少也是尸横遍野。此役中双方阵亡的士卒达到了数百之巨，这样的数字对于小小的尾张下四郡而言，已是如修罗地狱般恐怖。
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自以为是的计策还未实行就宣告失败，随着河尻与一郎出击的两百名精锐几乎是瞬间就在信长军的优势兵力下溃散，同时也令城内的农兵丧失斗志，尽管还有些死硬派的武士在负隅顽抗，但没有人可以否认，这座历史长达百年以上的尾张治所即将迎来又一个新主人。
“一切……都结束了吗……”织田信友失神地坐在天守阁中，周围是一圈瑟瑟发抖的小姓和侍女。刚烈的女眷和侍卫此时或切腹或战死，而更多的人已经考虑着如何投入新统治者的怀抱。只有这些老实到懦弱而又习惯了顺从的羔羊们，只能不知所措地围绕在主君周围，似乎这样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坂井大膳何在？”信友背对众人，突然发问。
一个胆子稍大的侍卫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此时还跟随在主君身边的忠心卫士已经只剩一人了。“坂井大人自城落后就消失了，也许是被擒……”
“被擒？”信友嘴角泛起冷笑，“我看是急着投降去舔那个大傻瓜的脚尖吧！果然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
答话的侍卫打了个寒战，不敢发声。织田信友一向自诩风流，此时说出这样粗鲁的话，大概是将死之时，顾不上风度了。
“与一郎呢？与一郎在哪里？”信友转过头厉声问到。
“河尻大人……率军出击，已经殉义了！”与一郎战死的时候信友尚在城墙上督战，看得清清楚楚，看来他的神智都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殉义……”信友低头轻声自语，“与一郎不愧是侍奉本家三代的忠臣啊……”
楼梯的转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是攻城军的先锋接近了天守阁。一众男女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具有武士身份的人只要投降至少不会被杀，而他们这些俘虏的遭遇则是完全取决于侵略者的心情，不少人似乎又下定了决心。用颤抖的手握着胁差对准自己的胸腹。
“哼哼，尾张的大傻瓜啊。”信友突然拔出自己的太刀。“我身为守护代擅杀主君，自然是死有余辜，然而你们父子背弃主家，也同样会不得善终！”
“不错，这些南蛮人造出来的东西果然有些门道！”信长手拿着单筒的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城门，不住地点头。上次与西班牙商人作铁炮交易的时候，碰巧得到了这个赠品。家中饱读诗书的家臣也无法说出它的来历，更有甚者斥之“妖邪”。然而信长独自反复拆装摆弄了几天以后，居然慢慢弄清楚了使用的方法。
“主公！”丹羽长秀急匆匆地从前面走了回来，“犬千代已经第一个冲入了天守，织田信友切腹自尽了！”
“嗯……”信长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圆筒。“吩咐奉行把他安葬吧，好歹也是织田氏一族，没有必要折辱死者。对了，坂井大膳如何了？”
“这……森殿和犬千代冲入城内的时候坂井大膳已经消失了，所以……”长秀偷偷看了一眼信长的表情，“然而清州城其他的重臣都已经伏诛！森殿讨取了古泽七兵卫的首级，与佐卫门讨取了杂贺修理，犬千代擒住坂井大炊助，……”
信长放下手中的镜筒，沉吟半响，仿佛要措辞什么宏篇。
“报告，泷川大人抓住了坂井大膳！”侧近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传令兵飞奔而来。
“马上带上来！”信长剑眉一展，面露喜色。泷川一益手下的忍者抓住了坂井大膳，倒的确是意外之喜，起码还可以问出他与骏河今川家接触的具体事宜。同美浓的斋藤结为姻亲之后，织田家唯一的强敌就只有
“是！”传令兵领命退去。
“万千代啊！”传令兵走后，信长转身看着丹羽长秀，“原本是想让久助暂时担任足轻物头的职位，已经觉得稍稍委屈，现在他又立下大功，要如何封赏倒是有些问题。”
“这个……”长秀沉思了片刻，认为信长并没有试探的意思，于是也没有太在意地考虑，“泷川殿精于铁炮技术，定能胜任铁炮大将的位置。”
“那与佐卫门呢？”
“与佐卫门性情沉稳，可以担任马徊头一职。”
“就这么办吧！另外你以后也有自己的位置，我也需要专门的佑笔头，吉兵卫就是不错的人选。”
“吉兵卫……主公说的是村井贞胜吗？”纵然知道信长并没有提防自己的意思，但听到后继者居然是个身份低下的奉行，长秀仍有些不快。对于武士直呼姓名对他而言也属于极少出现的无礼举动——即使他的身份比村井贞胜高出甚多。
“正是此人。还有（岛田）秀顺、（明院）良政也提拔为奉行众的物头。他们都是精于计算和丈量的人才，并不用担心他们无法胜任的问题。你明天就可以与吉兵卫交接了。”信长似乎是完全“误解”了丹羽长秀的神情。
然这样长秀也不再说什么。
随着织田信友的切腹自尽，整场战斗也宣布告终。除了贵重的物品外，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一切缴获归公”的想法，不少农兵四处翻着阵亡敌军甚至友军士兵的尸体，扒下身上的具足或者武器，甚至有些人为了取下箍得太紧的装备而从尸体下割下一部分。虽然在外人看来实在有些野蛮，但对于这些农兵而言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他们自己那些陈旧破烂的武器多半就是这么来的！而各家大名也会默许甚至鼓励这样的行为，例如信长就把清扫战场安排在战斗结束两个小时之后，用意不言自喻。
身为武家出身的武士，汎秀与佐协良之，池田恒兴等人自然不用从事如此的工作。趁着信长还在善后的空当，三人靠在军帐旁的草地上休息，正好遇见了从信长身边走出来的前田利家。
一战之后多少有些脱力，更何况还有两人刚刚经历过初阵，然而恒兴却不曾消停片刻。
“……当时河尻与一郎杀气腾腾地冲过来，无人能撄其锋芒，甚左与藤八危在旦夕，幸好我池田胜三郎杀到，一合之下就讨取了……”恒兴添油加醋地想利家吹嘘着自己的战绩，最后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你就尽情吹吧！我看是那个傻瓜被别人打倒了你才加了一刀吧！”利家对恒兴的豪言嗤之以鼻，“我可是第一个冲进天守的，那个坂井大炊助，看上去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谁知道当场就被吓得尿了裤子！我都不好意思桶他一枪了……”
良之眼带欣羡地看着两位“前辈”，汎秀却直接偏过头看着远方。虽然赢了，但他并没有感到什么兴奋，只觉得恐惧过后，身心俱疲。或许是由于投身在平手这个偏重“文弱”的家族，也可能是由于自身的性格，十数年后仍然没能适应这个残酷的世界。他不可能像利家或者恒兴那样“嗜血”。
“对了，听说清州的军师坂井大膳逃走了？”由于不习惯当前的气氛，汎秀决定换个话题。
“后来又被抓住了，似乎是个叫‘泷川一益’的武士干的。”刚刚去过中军帐的利家无疑消息更灵通，“说起来这个坂井大膳倒是有本事，居然和今川……”
“泷川一益！”恒兴皱起眉头问道，“那不是本家的忍者吗？”
“谁知道呢？”利家心不在焉随口说道，“昨天是忍者今天也有可能是武士吗……”
“居然让忍者成为武士？主公还真是……知人善用啊。”
“刚才犬千代哥哥说，坂井大膳和今川家……”佐协良之明显对利家没说完的那句话更有兴趣。
“不错，坂井大膳与今川家内通已经数年！是他自己供出来的！”利家顿时正色。
“这么说今川家一直想来攻打尾张？那可是有三个国的大名啊……”良之顿时一惊。
“早晚的事情！但是我们也未必怕他！”话音虽是潇洒，但恒兴脸上的表情也是明显底气不足。
桶狭间！说到今川的时候，汎秀脑中突然跳出这三个字，仿佛这个战国时代最激动人心的章节即将到来。
随即他又自嘲似的摇摇头。现在还差得远。尾张的兄弟还没分出胜负，道三依然把持这美浓的最高权势，上四郡的织田信安信贤也尚未被信长解决掉。
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的话，不久道三会死在儿子手上，接着信行将公开揭起反旗。
现在的汎秀还远远不具备改变历史的能力，所能做的，也只有努力去适应它了。
汎秀抬起头，上面是一片晴天，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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