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廉颇未老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邯郸城从清晨便开始戒严了。在邯郸的每家公室都象征性地派出几个杂役,与宫中的杂役一起将王宫正门通往邯郸南门的朱雀大道清扫了好几遍。鸡鸣时分,宫里的寺人走马拉起了青色帷幔,拦住了邯郸居民好奇的目光。接着便是一队新近成军的亲卫军,清一色的玄黑铁甲护身,一手按剑,一手拉着马辔,来回巡视。
直直等到日出,路上才跑过两匹战马。战马身后是锣鼓开到,一声肃静,一声回避,此起彼伏。人们无不聚在高处,争先恐后地张望,似乎第一个看到赵王华盖便能分得块肉一般。
赵王华盖终于来了。华盖下是英武不凡的赵雍,坐在描金绘彩的高车里,目不斜视。他知道此刻有无数道目光射向自己,自己是赵国臣民的表率,不容一丝马虎。王驾前后四角的持金武士也不敢马虎,高举着象征赵室的朱鸟金雕。
王驾之后是并排的两辆高车,一样的青色华盖,红黑车纹。一车里坐着正使许均,另一车是副使狐婴。两人从四更入宫,直收拾到此刻才出行,一系列的朝礼让狐婴有些头晕。
狐婴本来就生得雄健,大骨架刚好撑起宽大的华服,引来路旁一阵赞叹。
许均两日不曾饮酒,眼眶虽然还是有些泛青,却也多少找回了当年的威武,器宇轩昂。他的高车在狐婴之右,这让他有些欣慰。赵国是以右为尊的国家,虽然狐婴是亚卿,比许均高一价,可还是以许均为正使为由,让许均占了尊位。狐婴以此博个谦虚知礼的名头,许均赚些欣慰,两家得宜。
赵雍是用不着送他们出城的,自古只有郊迎大礼却没有“郊送”的说法。不过赵雍从来没有礼这个概念,他唯一能接受礼的地方只有祭祀和占卜,因为他只相信这两样会影响国运。
周赧王二十一年,狐婴第一次踏上了前往外国的官道。以他在赵国日益渐隆的声誉,所有的诸侯也不得不把目光停在“狐婴”两字上,并对这位亚卿的真实年龄流露出浓浓的好奇。
早春的冷风让狐婴一扫在宫中朝礼的瞌睡。他知道自己身负重任,但自从离开了邯郸他就像是从案牍中解脱出来一般。从狐婴的本意而言,他更适合作为一名武将,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只是战国时并没有那么清晰的文武分界,像他这么一个士大夫家族出身的人,也肯定只有在文治上获取了主公的信任才能得以授予武职,开创更大的功业。
好在狐婴现在不在需要证明自己的文治了。邯郸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是狐婴的政绩,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就连路旁的乞讨者都看不见。当狐婴将孤儿编入预备军,将残疾人编入国家办的手工作坊,将一切能调用的人力资源充分挖掘之后,赵雍的感觉不是赵国人丁足够了,而是太少……狐婴的所作所为无不是提醒他,为了天下霸业,还可以这么做,这里还需要人手。目送狐婴高车远去的赵雍,心中有一丝失落,也有一丝轻松。
因为第一批训练出来的龙骑兵全部被赵雍收并,为教导军,培训新军。依照狐婴的建言,新军主战部队当由志愿兵组成,录取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者。至军官者可延长年限,卒长年限可放宽至三十五岁,伯长为四十岁,兵尉为五十岁,位至将军则可终身在军中效力。此法之初也颇受人诟病,若是兵卒三十岁退役,他们身无长技,又无土地,如何生活?于是狐婴府上又连夜商讨出《皇赵退役精卒保障法》,许以大量土地与奴隶钱财谷物,保证其生活无虞。至于因战伤残的,也有《皇赵伤残精卒保障法》颁布,国家出钱为其安排一妻一妾,若是三年后无子的,国家为他重新购买一妾,保证其香火不绝。
狐婴在奏请执行这些法令时还担心赵军规模会有所下降,已经准备以兵重精而不重数,惟有敢死之士方能攻无不克的理由说服赵雍。谁知狐婴到底还是低估了赵国人的血性。自二法颁布之后,投军之人几乎挤塌了征兵所的木屋,只能在集市辟了一排长摊,满足赵人入伍的愿望。
报名投军之后三日便是筛选。这倒无需狐婴操心,吴起早八十年便已经在魏国设立武卒,定出了一套筛选标准。当时的魏国武卒必须穿三重甲,操十二石的弩,负矢五十支,戴头盔,持戈带剑,背负三日的口粮,半日之内奔袭百里。不过恐怕是时过境迁,居然有十之三四的赵人都能达到武卒的标准。于是狐婴只得再次筛选,只取报名者的十之二三方才保证了新军的精锐地位。
没有入选的赵人,只得安心耕种。赵国早就废了井田开了阡陌,并且采用了三十税一税制。这种税率在当时诸侯各国都不可能出现,就是赵雍初次听闻也吓了一跳。莫非狐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十税一,国家哪里来粮食养活军队和士人?几番计算,狐婴连宫内的寺人宫女都裁减得不能再少了,才定为十五税一。这比列国通行的十一之税不知优惠了多少,不知能吸引多少流民前来赵国耕种。狐婴虽然描述得前景光明,赵雍却实在不敢再大方地答允了。
赵雍并没有错。十五税一之后,全国农人自然是欣喜万分。国家仓廪却日渐紧缩,甚至供应邯郸用粮的番吾仓只有存粮十分之三。万幸秦、楚丰收,粮价暴跌,赵国方才避免了粮贵如金的市场混乱。赵雍视之为天命,狐婴却觉得理所当然,还让弟弟狐络组织门客,打探列国粮价,低价购买,不拘数量。
赵雍担心的粮荒虽然没有发生,却总是在红线不远,让赵雍每次用餐都忧心忡忡。他只有看到日益成形的新军,方才能舒一口气。新军就是伙食也比旧军高出许多,甚至赶上了百金骑士。不过每次检阅新军操练,赵雍都忍不住一再犒赏,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口袋几乎已经空了。

狐婴出使,这钱粮的任务便落在了剧辛身上。剧辛受命第一天还是兴高采烈,第二天便在尸子面前哭诉。第三天上朝时,赵雍与众大臣都发现,这个面如冠玉的伟岸青年居然散发着一种煞气。果然,剧辛与乐毅以贪墨之罪肃查了一大批大臣,抄没的家产被充公,奴隶被转卖,犯官的妻女被罚做官奴。
沙丘之变后的第二次邯郸血狱又开始了,而且在不久之后便波及全国,以至于挂印而去的地方守官不计其数。
此时,狐婴与许均的使团即将出长城进入魏国。
许均和狐婴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早弃了车改作骑马。出了与魏国接壤的长城,许均道:“再前行三十里便是魏国国境。魏人多盗贼,我等可要小心些。”狐婴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的飞鹰,又看了看自己的火狐队,还有拓新调教出来的五十名龙骑兵,笑道:“一般盗匪若是打咱们主意,恐怕是有来无回了。”许均微微颔首。
这一路上,许均总是将狐婴的私兵与自己的私兵比较。他是带兵多年的老臣,手下的私兵即便不是精锐也绝非易与之人,可与狐婴的私兵一比,简直如同乌合之众一般。狐婴的私兵行军时步履齐整,即便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哪里像自家的那些浪子们一般高呼小叫?许均对狐婴的态度一日日好起来,也是因为他相信能练出如此正气凛然的部下,其人一定不会是个奸佞之徒。
进入魏境没有多久,天上的飞鹰便传来了厉声示警。这鹰是狐婴在原阳猎狼时便驯熟的,作为高空侦察是再好不过。狐婴当即对许均道:“大人,恐怕前方有强人出没。”许均只以为狐婴带着鹰犬乃是贪玩,不料这羽类居然还能示警,不禁大为惊叹。
许均道:“不知强人人数多少,远近如何,好叫儿郎们迎战。”狐婴一个手势,两骑火狐策马而出,毫不拖泥带水,看得许均钦羡不已。
不一时,派出的火狐侦骑已经回来了。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壮汉,两道剑眉横**鬓,一目可知为人坚毅果敢。侦骑归队,那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倒道:“卑职廉颇,奉命入魏侦知地形,惊扰将军车驾还望恕罪。”许均并不以为意。倒是狐婴一听是廉颇,不禁肃然起敬。狐婴问道:“壮士现居何职?”廉颇道:“先父乃许将军前锋闾伯长。颇如今是城守苏成将军帐下卒长。”
许均得知其父乃是自己帐下伯长,不禁好奇,问道:“你父姓甚名谁?”廉颇恭敬道:“先父德廉,十二年前曾随将军出征中山,战死于阵。”许均神色一变,额头渗出了些许冷汗,颤声问道:“可是那个独眼德廉?”廉颇见许均还记得父亲,激动道:“正是。”
许均猛地深吸了几口气,见狐婴疑惑,苦笑道:“狐亚卿或许不信,中山国在二十年前也是一方雄国。那是王元年吧……”许均略一停顿,思绪似乎回到了周赧王元年时候。
“那年是我王十二年,齐国大将匡章受命讨伐燕国子之,几乎绝了燕国宗嗣。大王命我出征救燕,又命乐池将军从韩国迎了燕国公子职回去作燕王。当时民心所向,齐兵也未作抵抗便退出了燕国。只是,中山国居然趁机夺了燕国十城!”狐婴的确不知道这段历史,听来匪夷所思,那么懦弱的一个偏远小国,居然也从燕国身上割了这么大块肉。
许均继续道:“当时燕王是我赵国立的,那中山居然还敢攻打燕国,显然是不将我大赵放在眼里。大王星夜传令,命我出击中山。我当时刚退了齐兵,一时轻敌,居然败了……”狐婴见许均声音颤抖,眼中闪着泪花,显然是对这次战败的耻辱刻骨铭心,不禁也陪着一叹。
许均吸了口气道:“大王是一代明君,并不罪责于我。整军备战九年之后,也就是王九年,我王二十年,刚好秦武王薨,大王立了秦公子稷为秦王,暂无后顾之忧,发兵首伐中山。”狐婴心道:原来是那时开始的攻伐中山,大王真是布局慎密。许均又道:“大王不以我兵败卑鄙,命我率前军一万为本阵先锋。我急于报仇,误入圈套。万幸中山国早换了个昏君,兵旅不修,才被我血战突围,免遭兵败之耻。”许均说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神情激动。狐婴虽不曾亲历,却也知道简单的“血战”两字包含了多少哀痛。
许均让廉颇起身,自己翻身下马,一手按住廉颇的肩膀,哭道:“当时你父德廉是我亲卫,随我杀出重围时已经浑身是血……我俩只道出了重围,调集后面的三千人马还能一战雪耻,谁知却碰上了中山的侦骑……是你父亲与我换了甲胄,我才能苟活至今日啊……”许均抱着廉颇双臂,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等尽情宣泄了内心深藏了十二年的悲痛,许均才道:“我后来也曾找过你们母子,只是与你父亲相知的皆已战死……不足旬月之间,德城又入齐人之手,要找你们更是难如登天。”廉颇也是唏嘘不已,道:“将军尚能记得家父,家父在黄泉之下也定是欣慰的。”
廉颇又向许均说了父亲战亡之后,寡母带着自己弟兄三个离开了德城到平原投亲。谁料投亲不着,齐国人又打了过来。家人被齐兵冲散,再也寻不着音讯。廉颇自己被齐兵捉了,充当营役。后来这支齐兵被赵兵所破,万幸自己身上有赵军军户的刺青,便留在军中从步卒做起。十年来积功升到卒长,也算苦尽甘来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