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虽覆能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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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均是在肃候末年入仕的。不同于出身公室的大臣,他能有今日的高位可说全靠肃候的知人之明与处世稳重。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是个热血汉子。赵雍登基时,整个赵室都被悲戚的乌云笼罩着。不是因为肃候的死,而是因为边境线上的五国陈兵。
那时的许均正戍守南长城,直面的是魏国历史上国力最鼎盛时的军队。三十年过去了,许均早已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否有过恐慌,他只记得自己与士卒同甘共苦,衣甲不卸三月,让魏国武卒几次铩羽而归。当时是因为感念肃候的知遇之恩,可现在为何能泯灭良心,看着自己的主君同时也是恩人之子困死在行宫?
许均双目通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顾爵里的酒洒了一身。偌大的厅堂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下人都早已被许均用剑赶了出去。许均摇晃着走了两步,胸中涌起的孤单之感犹如大河之水一般让他的心飘荡无依,痛苦不堪。许均不想找别人,他只想找回年轻时的自己,那个不畏强敌,轻视生死的青年。但是这个青年的影子越行越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正在繁衍崛起的家族。无数双眼镜,或是稚嫩的,或是贪婪的,或是无辜的,或是迷茫的,都落在许均身上。当他想不顾一切联络众将起兵勤王时,就是这些目光看得他心中发慌,乃至一拖再拖,终于拖到了悔恨晚矣的地步。
“主公,亚卿狐婴求见。”下人们推诿了一番,终于派了个平日胆大的进来禀报。他们也都知道狐婴是什么人,这个名字好几次在主家的家宴上被提及,与之相随的却是暴怒,所以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来拔许均的虎须。
许均脑中一片空白,站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嘶哑道:“请他进来。”进来禀报的下人急忙去开中门,一旁又有两个侍女拿了头绳梳子来替许均正冠。许均又命人打了水,用布巾洗了把脸,看上去容光焕发,只是那双红到眼皮的眼睛,暴露了主人的颓唐。
狐婴从一进客堂就闻到了酒味,不禁皱眉。连发酵酒都能喝出这么大的酒气,那得喝多少啊!狐婴脱了鞋,正了正佩剑,抹去脸上的不悦,缓步登堂。看到许均正坐在堂上,衣冠也勉强算是有仪,狐婴才松了口气。
“听闻许大人身体有恙,小子特来拜访。”狐婴行礼落座。
许均巍然不动,面无余色,道:“年纪大了,偶感风寒便出不了门,其实倒也没什么大碍,有劳狐亚卿牵挂了。”狐婴微微一笑,道:“时局动荡方安,正是我主用人之际,大人此时感染风寒,实在是憾事啊。”许均道:“是啊,我主选贤与能,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回家抱孙子了。”狐婴道:“许大人,小子尝闻人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人为何兴起这妇人之叹?”许均被狐婴一激,吃闷说不出话来。
在登门前,狐婴定下了激将为主请将为辅的策略,见许均面色阴晴不定,知道自己已经走对了路子。狐婴道:“大人壮年入仕,在军中倍过在朝中,本以为大人血性昂然是猛虎一般的壮士,谁知亦有舔犊之情啊。呵呵。”许均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酒爵,没有发作。
狐婴扫视了一眼客堂,道:“大人府上装饰果然雍容,难怪大人恋宅了。哈哈。”许均忍不住了,冷声道:“狐婴,你今日就是来羞辱老夫的么!”说着便已经握在了剑柄。狐婴道:“呵呵,小子今日来其实是奉大王之命,探望许大人的病情。”许均冷哼一声道:“大王早命内侍来过,何劳亚卿大人。”狐婴道:“内侍所探的是大人的身病,小子今日是奉命来探大人的心病。”许均大笑:“老夫何来心病!”狐婴道:“大人身体壮硕,些许小恙静养三五日便当康复。至今却还不能上朝事君,正是因为心病啊,有目共睹之事,怎地讳疾忌医起来了?”许均不语。狐婴又道:“小子登门之前,大王曾对小子言道:许卿乃寡人膀臂之臣,与寡人朝夕三十年,定不会舍寡人而去。小子对大王道:许大人年事已高,想必不愿再受驱驰,只求天年之福。大王不信,对小子道:且去一探。哈哈哈,看来还是小子所言不差啊。”许均奋起,指着狐婴的鼻子:“你……”狐婴也腾然而起,一拱手,道:“小子告辞了,多谢许大人将正使之任让与小子。多谢多谢!老大人留步,不劳远送了。”狐婴说完转身就走,留下目瞪口呆的许均。
正使?出使哪国的正使?为何说是我让他的?我为何要让他!——许均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的问题,一切的答案却在王宫。“给我沐浴更衣!我要觐见大王!”许均大声叫道。声波冲出客堂,穿过前厅,一路追上了狐婴。狐婴回头一笑,脚下已经出了门廊。
当许均看到微笑着的赵雍将使节递与自己,还有一旁抿嘴偷笑的狐婴,不禁心中疑惑:莫非……被算计了?
“许卿,狐卿虽然青春年少,机敏过人,可还是要许卿的老成谋国,寡人方能安心啊。”赵雍安慰许均道。看似是要许均把舵,弦外之音却是说狐婴机敏过人,有事时别放不下架子倚老卖老。许均到底是老臣了,早已知了天命,眼见要入耳顺,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连声道:“蒙大王不以臣老迈见弃,臣当竭心尽力,助狐亚卿功成。”狐婴听了心头一颤:这许均身形魁梧,心思如发啊!居然连给我当垫脚石都看出来了,只是如此明说却难免让我尴尬。

正副使臣一定,离出发之日也就不远了。许均门人众多,就是在外任职的也都赶着回来为许均饯行,大宴小宴忙得焦头烂额。狐婴这里倒只有两次无可回避的送行宴,其他都是三五人的私家小宴。众人都在揣测,此番派出了两位卿位大臣,肯定是有大事。不过楚国对他们而言实在太遥远了,谁都想不出楚国和赵国一南一北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就在狐婴安排事项准备启程的时候,乐毅来了。乐毅带来了一个消息,他接掌司寇署之后,仔细探查了赵奢朋友的妻女。只因为一来没有姓名,二来没有容貌,故而毫无进展。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乐毅新近提拔的一个手下正是当日曾受命追捕狐婴的队正。据他说,当时有中尉府的下人来贿赂他,求他不论是谁,只要是找这母女俩的人格杀勿论。那队正收了别人的贿赂,却临时被调走换了旁人带队,否则狐婴早就被格杀勿论了。
狐婴心道,这还真是吉人天相。回想当日的情形,若是那些赵兵格杀勿论,自己万难逃脱,不禁有些后怕。乐毅又道他让这队正去找那小人,几经辗转原来那下人被卖去了平原君府上。买通了平原君府上的门人,方才把这下人赎了出来,从他口中得知,李兑在儿子死后就以她们母女俩殉葬了。
狐婴的心被吊了半天,最后却得到了这么个结果,不禁大失所望。乐毅却道:“今日月黑风高,不若我们带上可靠人手,将李兑父子的墓掘了,总不能让故人妻女永世殉葬。”这掘人坟墓的事狐婴虽然从来没想过,却因为对儒家那套观念接触甚少,在这方面根本没有什么道德观念可言,当即同意。
原来赵奢过灵寿时,遇到的就是乐毅。两人虽未多言,却彼此欣赏。乐毅自狐婴处得知这是赵奢所托,当然办的尽心尽力。可惜天不作美,若是能救得这母女俩性命,岂不是皆大欢喜?
狐婴此时私兵在手,乐毅又是司寇,两人将李氏族葬一围,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守陵的下人哪里见过此等阵势,急急跑去回报主家。李兑是沙丘之变的首犯,李族早就被杀被流不知凡几,哪里还有人出头?
因为新坟未久,开土甚是容易。十来个民夫你一锄头他一锹,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已经从顶上开了墓室。乐毅儒门出身,对墓葬可说是轻车熟路,直奔耳室殉葬之处,任由那些民夫取了其他陪葬器皿。
只是到底已经过了两年,便是地宫中尸首不易**也早就认不出容貌,更何况狐婴乐毅都不曾见过这母女二人。无奈之下,有小吏出言道:“两位大人,既然已经分不清容貌,何不为这些陪葬之人中为女性的另造新墓同葬?”狐婴无只得道:“如此也不失为无奈之举。”乐毅点头,另命人请了儒生,主持迁葬之事。
狐婴回到府邸时已经将近黎明,转眼就要上朝索性也就不睡了,拿了新近出台的律令翻看。当世法家立法,颇有重罚蝇头小过以绝大罪的思想。狐婴一扫时世陋习,定下了小罪小惩,大罪重罚的立法原则,又彻底废除肉刑,故而赵国律法之严不逊于秦国,赵人却不以为苦,却以为乐。
如此一直到天色将亮,狐婴正准备打了拳去上朝,却发现门下服侍的不是别人,正是幽姬。狐婴见幽姬已经不堪疲惫倚着门柱睡着了,小嘴微微翘起,睫毛不住颤动,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不禁心痛。他抱起幽姬,幽姬并没有醒,只是嘤咛一声,头靠在狐婴胸膛继续熟睡,可见是真的累坏了。
狐婴看着熟睡的幽姬不禁有些歉意。他不能否认自己有些工作狂的特质,这在前世今生无不为他博得了巨大的赞誉。但是对于家人,尤其是妻子而言,这或许是十分残酷的。狐婴的思绪回到了前世,前世已经如同一个恶梦,他甚至想不起前妻的容貌……妻子的红杏出墙,我就没有责任么?狐婴第一次反省自己。一阵夜风吹来,狐婴抱紧了怀里的幽姬,在幽姬的脸颊上轻轻落了一吻,快步朝内室走去。
在狐婴抱着幽姬发呆的时候,幽姬其实已经醒了,只是太累太困以至于睁不开眼睛。当狐婴柔情的一吻落在自己脸颊,幽姬实在难以抑制身体的颤动,只觉得鼻头微酸,眼泪就要流了出来一般。虽然心中有个声音在喊:我们尚未成亲,这是非礼……但自己又难以否认这种感觉的刺激甜蜜,甚至想让这一刻凝固,永远躺在狐婴怀里……于是,幽姬只能继续装睡,直到真的睡着为止。
月光如流水一般沐浴着娇弱装睡的幽姬。狐婴的手停在幽姬身上的光晕上,心中道:等我出使回来,我们便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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