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的家长站在土路旁商量定了，传下话去，家人便把车马赶下大路旁的一大片空地，车冲里，马头向外围成一个圆圈。几个家丁拢柴草生起火堆，煮米成饭。另有家丁找寻干草喂养骡马。
一时米饭烧好，大家胡乱添饱肚子。因为举家南迁，终究算是流离失所，固此心情沉重，谁都无心交谈。女人们都在车马***里面，铺好被缛，和衣睡下。夜宿露天，天为幕，地为床。
邵郦和李悦合盖一条薄被，背对着背躺着，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此时天色尚明。一轮浅白弯月已悄然升至东天，远处苍山如黛。这整整一日，李悦都无法和邵邛夫人单独说句话，邵邛夫人也没有来找她的意思。邵邛夫人到底打听到没有，要是再多等一天，真是要死了。
夕阳已尽，暮霭渐浓；严暑退去，周遭清凉下来，不时有小凉风吹来。不多时四下里黑下来，星汉横空。李悦睁眼看着天上星斗——那北斗七星就在头顶。——不知道苏懋源此时有没有看这星星？心里会想到我吗？我心里再想他，他心里能体会到吗？
李悦一面想，一面觉着身后的邵郦在不住翻身。忽然有只手轻轻碰了她一下。李悦翻身一看，邵郦正睁着眼睛看着她，道：“你睡得着吗？”
李悦道：“睡不着。”
邵郦小声道：“我也睡不着。我心里很乱——溜出去走走？”
李悦道：“你大哥不是说不让晚上出去。要是被你大哥察觉，要挨说的！”
邵郦道：“我们两个这么大了，说两句怕什么。”李悦便掀开被子坐起来。邵郦将手指放在唇边，李悦心领神会，点点头。两人悄悄穿上鞋子。
邵郦和李悦走到车马处，李悦从缝隙里向外观瞧，外面静悄悄的。家丁们怀抱兵刃，靠在车轮上打盹。远处生火做饭的地方，火堆仍然在着着，有人影走动，互相喊话问答。
邵郦正想探身蹿出，忽然被李悦一把拉住邵郦，拉着她躲在车后面。渐渐听得脚步声渐近，有人说话，原来是邵邛带着亲随家丁各处寻查检点。告诫众家丁夜里警醒，不许偷着吃酒。李悦和邵郦两个躲在车子下面听着，两人黑中相视而笑，邵郦冲李悦吐了吐舌头。外面的人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忽然安静下来。
李悦侧耳细听了听，见外面无人了，便拉着邵郦从车子底下爬出来。两个人牵着手猫着腰轻手轻脚跑出来，离得远了，方直起腰来，大口喘气，嘻呵呵先笑了一阵子。
两个姑娘手牵手在野地里闲适走着。邵郦忽然气愤愤地抱怨她嫂子几句，说她嫂子最近行动就盯着她。
李悦早看出来了，邵郦这些日子心情不好。邵家都是这么个火暴脾气：对人实在，极讲义气，不过一碰见自己不高兴的时候，脾气一上来，再好地朋友也能翻脸，——事后又后悔。这次是把火儿发到嫂子头上。此气出过，就好了。因此李悦只是笑着并不接话。邵郦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我嫂子，你知道吗？我嫂子原来有个喜欢的人，是我家老爷和我嫂子的爹商量的这门婚事。我家老爷，是为什么事情救过她爹的性命，她爹也作主把她嫁给我大哥了。开始我大哥和她都不冷不热的，现在有了我小侄子，两人才好些。”
李悦立即可怜起邵邛夫人来，忍不住道：“要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宁可死了，也不嫁他！”
邵郦听了没有说话。
两人走了一会儿，见一大石头，如卧牛一般伏在草丛中，邵郦拉着李悦坐下，仰头看着月色，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很担心邵郓，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苏懋源家里好好的？小时候，邵郓被卢震涛欺负，都是我出头找卢震涛算帐。现下他长大了，我也不能保护他了。我那弟弟，从小没离开过家，身上的银子花完以后怎么好？他也不能老住在那姓苏的家里！”
李悦安慰道：“过不了多久，邵郓就会回来的。”
邵郦黯然摇头道：“你不知道，邵郓才倔犟哪！头上有三个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李悦道：“就是邵郓不回来，你家里也会派人去找他的！”
邵郦又黯然摇头道：“不会的，你看到邵郓就知道我家老爷有多固执了！”
李悦道：“就是你父亲不同意，你大哥也会暗中去找邵郓的。哪有大哥不关心自己弟弟的！说不过去！”
邵郦道：“你不知道我大哥有多怕我家老爷，事事听从我家老爷的！”
李悦也跟着为难了，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你和卢震涛去说，你让卢震涛亲自去找邵郓回来！”
“快别提了！”邵郦道，想四下里看了看，道：“我们家和卢家闹翻了。”
李悦诧异道：“为什么？”
邵郦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候，邵邛夫人忽然从夜色里走出来，身上披着衣裳，道：“什么话说不完要三更半夜不睡地说！”李悦便觉得后脊梁毛悚悚的，急忙站起来。邵郦的脸色很不好看，坐着不动。作嫂子的只得好言相劝：“这么晚了，明儿就要上船了，回去睡罢。”邵郦也只得悻悻站起来。两人往回走。邵邛夫人好似看押犯人一般在后面跟着。
三人回到宿地，李悦一路心里似打鼓一般，尤其听说明天就要上船了。此刻再也按奈不住，也不顾邵郦就在旁边，忍不住叫住邵邛夫人道：“大嫂，你说要帮我打听的事问到了吗？”
邵邛夫人道：“什么事情？”
李悦心里诧异：“难道邵邛夫人忘了答应我的话不成？”看了一眼诧异的邵郦，又看看邵邛夫人的脸色，——这话我自己如何启齿！不觉踌躇了。邵邛夫人催促问：“到底什么事？”
若是此刻不问，失掉这个机会，今晚可怎么熬到明早天亮啊！李悦一咬牙，道：“大嫂，你说要帮我问苏懋源去哪里的？”
“哦，”邵邛夫人不由一笑，悦见邵邛夫人这一笑，心里发毛，就想转身逃开。“我还真个给你问了。”邵郦嫂子往四周看了看，漫不经心道：“可是我后来又一想，你去找他，到底不妥，他已经走了，说明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恋着你。他要有心恋着你，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走了。你此时还想不明白？”
李悦一愣，原是邵邛夫人让她去找苏懋源的，何以半天时候就改了口气？一时心思转不过来，愣愣地看着邵邛夫人。
“那个少年和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邵邛夫人道：“那是个很有志向，总有一天要往上爬的人！要是你父亲是当朝的一品宰相，那你能稳稳拿住他。你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儿，你有什么能耐拴住他的心。别说你，那几个有貌、有才的家里也是做官的也没能拴住他。——你就当从没见过这个人，过不了一段日子，看见别的中意的人就把他给忘了！”邵邛夫人这番话，说得李悦又是伤心又是难过，眼里禁不住就要掉下来。邵邛夫人这句话已经说死了，要是知趣，就该扬着脸走开。可是要是此刻不问个明白，如何放得下这心。此时他在这里，过些时日又去了别处，那时候如何才能找到他！想罢李悦道：“大嫂，请你告诉我去哪儿了！”邵邛夫人忍不住道：“哎哟哟，你可真是够痴情的——我家相公说他回老家去了。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岳州人。”
邵邛夫人不觉眉毛一挑：“你还知道不少呢！那你知道岳州在哪儿吗？你现在倒头睡觉，明天就不这么想了。我也是打做姑娘过来的。今天你为这个人要死要活，明儿等你明白过来，会问自己怎么这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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