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生下来的一小口，
长成一大口，找到另一口，
生下许多口。守一口井、纳一口粮、混一口饭、
争一口气......
老一辈常用"双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间"来形容人生，每次听到这句话，眼前就浮起一个滑稽的画面——
两个高高耸起的肩膀，载着中间一个血盆大口。只因为那嘴巴不断要吃，使双肩不得不拼命工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成了家，有了孩子，甚至开了公司，有了部属。这画面就变得益发鲜明，也愈觉得古人形容得简单而深入。
可不是吗？我们一生辛苦的双肩，不一定载着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鼻子去嗅，却十足是载着那张嘴去吃、去喝，而且由自己到孩子，从出生到死亡。
孩子诞生，先伸出的是头，先张开的是嘴，嘴不张医师就打脚心、打**，非等那赤体的小鬼，哇地张开嘴，吸下他人生的第一口气不行。
然后小嘴就不再闲着，要吸奶、要喝水、要吃食、，要哭喊、要说话、要唱歌、要谈情、要接吻、要忙里忙外，鼓其如簧之舌，骗吃骗喝，且骗回家，喂他家里的许多张嘴。
直到有一天，这嘴老了，就不清也吃不动了，大口喘着气，从喉咙深处发出咯的一声，这辈子才算是结束。
怪不得相书上说“嘴主贵贱”。
想想，那命中注定的好嘴从出生就吸母乳、吃婴儿奶粉、喝新鲜果汁，然后受好的教育、说儒雅的话、亲甜美的唇，吃香的、喝辣的，笑得多、哭得少。
至于坏命的嘴，打出生就喝米汤、吃残羹，成天拉着嗓子，争先恐后，呼天抢地。吃的是“粗食”，说的是“粗口”，甚至一辈子有口难言。
这当中的差异有多大啊！
但是反过来想，两人就算天生的嘴形完全一样，如果给他们两种完全不同的遭遇，是否在几十年后，也就有很大的差异了呢？
总是感冒，鼻子不通的孩子，嘴常张着；成天没人照顾、含“安慰奶头”的娃娃嘴唇较厚；终日扯着嗓子喊的，声音必粗；牙齿缺乏保养的，必然影响外面的嘴形。
所以与其说“嘴主贵贱”，不如讲“贵贱主嘴”。
小时候，有位邻居太太，常找我母亲聊天。这女人嘴在，声音也大，常常拉着嗓子喊：
“男人嘴大吃八方，女人嘴大吃裤裆。”
每次她这么说，我母亲都啐她一口：“胡说，女人嘴大嘱家当，裤裆怎么能吃？”
也便听那女人尖声笑道：“嘿嘿，我丈夫老叫我吃裤裆就是因为我的嘴太大。”
或许受了她的影响，小时候我很看不上大嘴的女生。只是年长了，渐渐发觉，有樱桃小口的女人，固然显得古典、含蓄，那些大嘴原子唇的女人，却另有迷人之处，否则苏菲亚。罗兰和碧姬。芭杜也不会那么红。
“嘴”应该是动物最能表现生态的器官，热衷于猎杀的狮子、老虎，一定会有个长长的脸孔，而且下鄂突出，远远地伸在最前方。道理很简单，因为只有这样，它们的嘴才能张得大；也只有强而有力的嘴，使它们能把猎物咬死并撕裂。
谈到撕裂，嘴又是最能反映爪子的器官，我们常说“手脑并用”，对于绝大多数的动物而言，却是“手嘴并用”。所以长喙的鹭鸶，配长而细的脚；钩状喙的老鹰，配粗壮尖锐的爪子；吃草的牛羊，配毫无攻击力的蹄子；吃肉的虎豹，想强而有力的前肢。至于人，虽然因为进化，使眼、耳、鼻，都跟四肢失去了绝对的关系，但是嘴仍然能“透露某种信息”。
譬如黑人，多半嘴大、下颚宽，相对的，他们的手脚比较粗壮，运动的爆发力，也在其他人种之上。
老虎的嘴大，可以“一啸九州寒”；黑人的嘴大、口腔大，共鸣的地方多，唱歌的声音也显然来得浑厚。
当然嘴大唇厚也不全好，需要口齿灵活、伶牙俐齿的地方，小嘴薄唇的人，就往往占上风。这由鸟类的世界尤其可以得到印证，你看所谓的“鸣禽”，多半是小嘴。凡是声音宛转，可以高高低低一串串，唱个不停的云雀、黄莺，都有着特小的喙。几曾听过大嘴的鹈鹕（pelican）或犀鸟（hornbill），发出什么动人的歌声呢？
嘴大还有个好处，就是牙齿容易政治课。有位牙医对我说，中国人的牙，多半不如黑人的整齐，因为中国人的嘴太水，这就好比同样数目的人，站在一长、一短两个弧线上，短的线上挤不下，当然会造成重叠。
于是我猜想，古时候女孩子要掩口而笑，不能露齿，说不定牙齿不整齐，才是真正的原因。否则为什么不让女孩子露出贝齿？牙齿是最能表现活力的地方啊。
记得四十年代，没电视，只有广播。广播节目中最受欢迎的是中广每周一次的广播剧。
那些广播剧常由崔小萍导播，她不但导，还演，又最擅长演老太婆，把没牙老太太说话时漏风的感觉都演活了。
据说有一回崔小萍向人透露了演老太太的秘诀：“这简单，只要故意把嘴唇拉长盖着牙，就成了。”
我听说之后，试了试，果然如此，可见没牙是多么显老。
牙齿能反映活力，也跟动物的生态有关。你看，那平常不露利齿的狼和狗，一被激怒，就会挑起上唇，露出森森白牙，连人类，都会在动武的时候，微微挑起一边嘴唇，露出犬齿，使人想起数十万年前的老祖宗。
所以中国人形容痛恨之极为“咬牙切齿”；日本小女生，又喜欢故意露出她们的小虎牙，显示一种青春。
十几年前刚到美国，有一阵子住在大学的实验农场旁，每天看成群的牛羊低着头吃草。
素食动物不像荤食的，能够在一次短暂的猎杀之后，获得足够的热量。它们天生就要不断地吃，而且一边吃，一边拉，活像一具具机器，把草从这头放进去，那头拉出来。
后来看到一个漫画，跟我想的差不多，画的是位科学家，发明了一个跟真人无异的机器人。
科学家得意地展示他的伟大发明，当众把蛋糕、水果，放进机器人的嘴里，再打开下面的闸门。在观众惊呼声中，那闸门里出来的是“粪便”。
自从看了那漫画，我常在吃饭时想：
许多工作人说，人之所以有一双眼、一双耳、一双手、两个鼻孔，只有一张嘴，是因为上帝要人多看、多听、多做、多吸收，少说一点话。
其实错了。应该说我们一生用尽眼力、听力、手力、脚力，目的只是为了那一张嘴。
正因为每个人只有一张嘴，所以一个人，又叫“一口”。
被生焉的一小口，长成一大口，找到另一口，生下许多口。守一口井、纳一口粮、混一口饭、争一口气。最后，这口气上不来了，换一口棺材。
我们的一生说穿了，不过为了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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