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心灵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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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两只耳朵,
一只向着外面的世界,
一只向着里面的世界,
平常只因外面太吵,
使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自己里面的声音......
有一年颁金马奖,萧芳芳上台,原来挂着的披肩,不小心掉了,萧芳芳一边匆匆把披肩搭回去,一边自嘲地笑着说:“女人四十就什么都耷拉了!”
真佩服萧芳芳的机智,她这句话不但解决了自己的尴尬,嵌入了得奖的片名,而且道出了“生命的慨叹”。
另一件令我尺度的是,从现场观众的笑声中,可以看出大家全听懂了她所说的“耷拉”那两个字。“耷拉”是北京土话,如今能被普罗大众所了解,不得不令人佩服台湾推行国主的成功。
当然听得懂“耷拉”,并不表示人人会写。我相信“耷”这个[了,对大多数人不是陌生的。
“耷”真是写得妙,一看就知道是形容大耳朵,只是令人不解,既然“大”和“耳”可以合而为“耷”,为什么大嘴、大眼,却没合成“大/口”、“大/目”(竖着写,我打不出来。——东方说)这些字呢?
或许在中国人心里,“大嘴”、“大眼”远不如“大耳朵”来得有福气吧!孩子生下来,嘴巴大,如果是男孩,顶多说他是嘴大吃八方;眼睛大,顶多说这娃娃长得漂亮;但是如果耳朵特别大,可就要被每个人赞美“真是天生的福相”了。明末清初的名画家“八大山人”,本名“朱耷”,想必就因为天生的耳朵大。
认为耳朵大是有福,就跟认为“人中”距离大的人会长寿一样,是古人“倒果为因”。
人受地心引力的影响,如同萧芳芳说的,年岁一大,什么都耷拉。无论眼皮、脸颊、人中、耳垂,都愈老愈楹垮。耳垂大、人中长,全是因为上了年岁,而不是因为天生那样,所以活得长。
当然,或许在上古,耳朵大是有些好处的,因为耳壳可以收集声音,如同当我们要听得清楚时,会用双手,放在耳后,做成两个弧形大耳朵的样子。耳朵大的人,理当听得清楚些。
正因此,擅长狩猎的狼和山猫,以及被它们追杀的狐狸、兔子,耳朵都特别大,前者是为了听后者的动静,后者是为了听猎者的声音。
珍贵文物有人要问,为什么那没有“天敌”、不必猎杀的大象,耳朵特别大?擅长猎杀的老虎,耳朵又很小呢?
道理也很简单,不见那大象的耳朵问题垂着,或在热天、有虽的时候扇来扇去吗?表示它的耳朵大,非但不是为了听得清楚,反而是为了挡雨、扇风、驱虽,甚至充耳不闻。
至于老虎,实在因为它太强了,强大到不必去听“小东西”的声音,如同最专权的领导者,不必“察纳雅言”,也能把属下管得服服帖帖。
人的耳朵小,就跟老虎一样,不是因为弱,而是由于强,我相信,人耳朵也是一天天随着进化而变小的。原始人的耳朵或许跟黑猩猩一样,不但大,而且会转动。
一直到今天,许多人的“动耳肌”没完全退化就是证明。
又可能有人要说:“那么,没有耳壳小鸟,应该更强壮了,为什么恰恰相反呢?”

这道理也简单,鸟在空中飞,风又大又闵,它们甚至得在雨中飞,一点没遮挡的东西,只要你有在冷天骑车的经验,就能了解上帝为什么不为小鸟造双大大的耳朵。
还有,鸟就是因为弱,而且在空中,随时得应付上下前后的攻击,所以眼睛得往两边长,耳朵也得对着两侧开。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一点,人绝不如鸟。
人的双眼朝前,双耳也朝前,这是标准“猎杀者”的长相,因为只有用这两双利器,才能准确地测出“目标”的距离。
以前,我不惜这个道理,后来玩音响,才发现要做立体声的录音,必须用两支麦克风,一左一右地录在两个音轨上,再一左一右地用两支嗽放出来。譬如火车由左向右开去,先是左边声音大,再是右边声音响如同两只耳朵听到的,有先后强弱的差异。
看戴助听器的人,也可以发现,由于他们只能听到一边的声音,所以你在他右后方叫他,他可能往左边去找你。
戴助听器还有个缺点,是不能选择声音。我们的耳朵可以对钟表声充耳不闻,或是从一群人的谈话中,专挑一个人的声音去听。戴助听器的人,却是平均地接收,所以声音一杂,就什么时候也听不清了。唯一的好处,是当他拿掉助听器,便能拥有一个无声的世界。
当然,无声的世界也不一定真正无声。我过去生病长期用一种抗生素,伤了耳朵,听力的损失虽然不大,却部在最安静的时候,会听到一种尖尖的声音。所以一年四季,我都可以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猜想,外面正有着一片夏夜的虫海。
有个学生,中山女高念到高三,突然听力严重退化,一下子仿佛全听不见了。有一天她对我苦笑着说:“听不到水声了,但是耳朵里好象另外有了两条河,常流着潺潺的水。”
她的文笔原来就好,失聪之后,更上层楼。有一天拿了篇游记给我看。写风、写云、写光影,尤其是写她进屋子喝荼,再走出来的时候,觉得山边的小草又长长了。
我一惊,发觉自以为非常细腻的我,竟不及她的敏锐。
“你比我写得好。”我对她竖起大拇指,在纸上写:“因为你听不到,所以观察更细微,描写也更深入了。”
晚上,我一人独坐,想到她的文章和她听到的水声。
我把两只耳朵捂起来。
先听到我的小虫的叫声,又听到自己的呼吸,像是一阵阵的风声;转动一下头,听到走过古子路的声音想必是颈椎的摩擦。
再安下心。细细地听,我听到她说的流水和一声声的节拍,那是血液流动和我的心音。
于是提起笔,写了个传真给她:
“每个人都有两只耳朵,一只向着外面的世界,一只向着里面的世界平常只因外面太吵,使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自己里面的声音。你现在既然听不见外面,就听里面吧!你会发现那世界好大,有风、有水、有石子的路面和朽叶的山径,那是另一种声音,心灵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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