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 挂花环与铁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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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开古墓,
年久,骨头都散了,
但沿着头颅下面找,
在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颈椎之间,
总会找到些美丽的东西。
许多许多年前,有则惊动世界的新闻。
一个宗教狂热国家的平民男子,违背当地的律法,和一位贵族的女子恋爱。两个人都被判了重刑,最惨的是那平民男子被当众斩首。而且以最严厉的方式执行——七刀才把脖子砍断。
据说行刑当天,挤满了围观的群众,那男子的惨叫声,回荡在整个广场,久久不散……
大概有十年了,我眼前常浮现这个画面,一刀、一刀地落下,鲜血四溅,惨叫声逐渐变弱,头颅终于滚到了地面。
一个脖子,才多粗?居然要用七刀去砍断。这死,是多么惨上加惨的事!
我也常想象那个脖子。年轻的男子,带着蔓生在脑后的毛发,也可能由两腮泛滥下许多鬈鬈的须髭,他颈项的肌肉必定鲜明而有力,他的血肪或因为紧张而鼓起,他的颈上会不会还挂着什么链子?那链子又会不会是他恋人的赠与?
当人头落地,那链子将落向何方?
或许因此,我对颈子有种特别的感触,也可以说是一种矛盾。我不知道,颈子是最幸运,还是最可怜的地方。
记得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知道吗?看一个女人的年龄,最准的地方是脖子。脸上的五官都在前面,容易掩饰,只有脖子麻烦,它圆圆的,朝着每个方向。所以,你可以偷偷从后面,瞧她脖子上有没有细细的皱纹,她躲也躲不掉。”
她的话果然没错,我后来观察,脸上毫无岁月痕迹的人,可能脖子上已经染上的风霜。
为什么脖子先老,我也想通了。因为脖子是我们向上最辛苦的一部分。眼睛东张西望,脖子要转动;耳朵要听八方,脖子得帮忙;仰头等着喂食,低头大嚼猛啃,脖子全要配合。吸到的空气、吃到的食物,脑袋里想到的点子,也得通过脖子,送进我们的身体。连睡觉,四肢都休息,那脖子还不能闲着,辗转反侧,稍稍没摆好,就要“落枕”,痛上好几天。脸上的皮、四肢的皮、颈子的皮,都是一样的皮肤,但只有脖子上的东拉西扯,扯来扯去,变化最大。也怪不得使用二三十年后,最先发生松弛现象。
脖子真是太可怜了!
脖子还有一苦,就是得支撑个大脑袋。
脑袋据说是人体最重的部分,有位医生很谑地对我说:“你要是有机会把自己的头割下来,拎在手上,准会吓一大跳,怎那么重?”
他这样说,是因为我的脖子老出问题。他还警告我:“这是职业病,几个小时,伸着脖子写作,肌肉当然会僵硬,血液当然不流通。等着瞧!颈椎一侧的压力太大,还会椎盘突出,有一天压到神经,就更麻烦了。”

于是,我又得了个结论——
脖子真苦命,连不动,也要出问题。
有位精研相术的朋友,听了我的话,打趣说:
“脖子不苦命;总伸着脖子的人,才苦命。不信的话,你注意,凡脖子向后,下巴向里收的人,都有领袖命;至于那些老把头伸在前面冲的人,八成是劳碌命。”说完,还加上一句:“你看!哪个畜生的脖子不是伸在前面?只有人,是直挺挺地立着。”
我把他的话,转述给医生。医生大笑:
“他胡说八道!动物的脖子怎么可能是直挺挺的?脖子就因为弯,所以能避震。你注意事项,跑得最快的猎豹、鸵鸟,是不是都有个长长弯弯的颈椎?”
他的话没错。我有一次看生物影片,介绍非洲的猎豹,特别用慢动作分析,只见猎豹的四肢上下前后地摆动,头却平稳得好像在别处一个世界。从此,我更同情脖子了。因为它还得担任“避震器”的角色。
当然脖子也有幸运的一面。
“领如蝤蛴”的颈子,最宜沁上几滴香水,最宜从颈后,感觉一个热热的唇与跳动的心。然后,转过脸,对上一个最亲爱的面孔,接受一个热情的拥抱。
有几个女人的颈子,不曾枕过男人的臂膀?有几只雄壮的臂膀,不曾环绕过那小小的脖子?
又有哪个脖子,不曾穿金戴银?
上帝为每个人,造个细细的脖子,似乎就告诉人们:那是让你挂美丽东西的地方。
想起一位考古系教授的话——
“挖开古墓,年久,骨头都散了,但沿着头颅下面找,在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颈椎之间,总会找到些美丽的东西。”
我常想,那美丽的链子会是谁挂上去的呢?早死的孩子,必是父母为他挂的;成年的尸体,或是他伴侣为他挂的。从生前挂到身后。
记得有一个,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举行古代首饰展。
一个橱柜里展示了许多项链,全是由金字塔里发掘的。那些黄金经历了几千年,想必因为纯度高,依然发出耀眼的光芒,还嵌着各色的宝石和琉璃。
只有一个,是黑色的,小小粗粗的一个圈圈。
细看说明,原来是殉葬女奴的颈环。
她或是被活活推进金字塔的吧!我想,当皇族戴满了金银珠玉,躺在三层棺椁之中,这可怜的女奴,即使被殉葬,都只配挂个黑色的铁圈圈。
或许那是她生前被役使时悬挂的,象征她是个奴隶。
小小的脖子,多少不同的遭遇?
有的幸运,被爱人搂着,挂上美丽的花环与装饰,富富丽丽地过一生;有的不幸,挂上铁链,背上木枷,推上刑场,再挨上……
我的眼前又浮起那个挤满群众的广场,千千万万幸运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看那悲惨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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