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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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乍寒还暖,最难将歇。打破湖冰扶新绿,磨碎蔷薇染红颜。晴空万里明如洗,鸳瓦楼台腻云墙,人间。
星移斗转,玉土冰檐,楼高风寒。说什梦萦魂牵事,冷落去断肠心思。未知风风和雨雨,不问莺莺与燕燕,天上。
梵天独自站在御花园,洗心亭,眉宇间一抹惆怅,融入清丽的湖水,黯自**。春天不是已经到来,为什麽他还是觉得冷呢?明明同一屋檐下,为什麽他感觉远在天涯,甚至比他与他分处两地时还要遥远。
聪明如他,亦不能通透。十八年读书习武,修王者之心天下大道,“能生能杀,能死能活”。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禁断之恋遇上伦理混乱又当如何?
“我想出去走走。”躺在床上一个多月,骨头都酥了,爱真的会令人脆弱,双瞳的伤已无大碍。
“可是父皇,爹爹,小天都不在……”铃铛有些迟疑。
“不是有你麽?”双瞳微微一笑,他很喜欢铃铛,非常喜欢,他想梵天也跟他一样吧。
铃铛眨巴著一双大眼睛,显然,双瞳对她的信任让她动容,她感动之余一口答应他的要求。“我带你去御花园逛逛。”
御花园。
“初春没什麽好景……皇上?”
梵天转身,就见双瞳与铃铛站在鹅卵石小径的尽头对他招手。
慢慢地,薄薄性感的唇上扬,勾出个优美的弧度,冷淡闲散的笑容,慵懒的魅力永远是引诱双瞳走向堕落深渊的魔障,千年万年不会变。只是,今天的笑不甚真切,仿佛中间隔著重山万水,不能接近,只能眺望。
“身体吃得消麽?”客气的语调像个陌生人。
双瞳星眸冰结了山川,眯起眼,不悦,梵天的语气让他感觉受到伤害“已经没事了。”冷淡的回应令梵天怔一怔。
“站著干嘛,坐,大家都坐。”铃铛对他们之间的情潮暗涌浑然不觉。
三个人坐下,梵天尽量避免与双瞳目光相遇,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气氛有点僵硬。
他还是在笑,曾几何时,双瞳最喜欢笑容变成他与他之间的屏障,将他与他的世界隔成两个。曾几何时,近也天涯,远也天涯。
一个有意避躲,一个不依不饶。
“你怎麽一个人站在这里看风景,花没开,没有蝴蝶出没,没意思。”
“初春的颜色大抵有点乱。”乱的不是春色,是心。
“冬伏春发,枯木逢春,鬼门关前转一次,悟了生死荣辱,知了爱恨情仇,何乱之有?”双瞳冷笑一声,三言二语含锋纳剑,绵里藏针。
“寸青勃然,没蹄浅草再有乱花渐欲迷人眼,行至冬风自嗟,四季轮回,隔的是时间。”指东打西,见招拆招。纵不反击,仍本能保护自己。
双瞳轻轻哼了一声。梵天,你有勇气殉情,愿意与我同生共死,却没有勇气面对我。好,我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如果你凭自己的力量还是找不到迷宫的出路,如果你依然回避我直视的眼光,如果你还是一味地乱下去,我就不要你了,爱谁谁!
躲著,藏著,掖著,一点都不像他。梵天按按太阳**,头痛欲裂。
他们在打什麽哑谜?铃铛头顶的迷惑指数达到四颗星。
宫女送上香茗打破迷局。
“我让人把你御书房里的医书药典都扔掉了。”铃铛道。
“嗯。”梵天正失神望向天边,半晌他才叫出来“啊?你说什麽?”
铃铛不耐烦地再重复一遍。“你御书房里的医书药典被我派人弃尸荒野了。”
“什麽?你知不知道有些医典是早已失传的……”
“爹说不要让小瞳看医书,我觉得最好连药经也不要看,吃错药多糟糕。”铃铛一脸认真。
梵天无语。
双瞳一脸郁闷。
“若是小天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可是,梵天不是你丈夫吗?”双瞳低声道,顺手拿起茶杯,喝一口,掩饰不自然的神态,这小姑娘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她完全不曾觉察三个人微妙关系。
哪知铃铛很讲义气地拍了拍双瞳的肩“俗话说:朋友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衣服不好可以换,可是手足断了就再也好不了。”
“!”,两声,一声是梵天,一声是双瞳。两个人不约而同将茶水喷出来。
梵天被水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怨念,手指著铃铛说不出话来。
双瞳爆发出平生第一次大笑,捂著肚子,笑得喘不过气。
什麽微妙的关系,原来只是他和梵天互相逃避的理由,小铃铛坦坦荡荡,天真可爱,无遮无掩,比男子还要干脆,他们都不如她。
梵天看著笑得冰山消融,眼角噙雾的双瞳,愣住,眼前的双瞳是他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心猛地一热,他喜欢这样的双瞳,笑得简单快乐。
被双瞳的情绪影响到,忍不住,梵天轻轻地笑了。
“什麽事这麽高兴?”将云与采臣并肩而来。将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双瞳头上,宠溺地揉著双瞳的银发,梵天看在眼很不是滋味”父皇,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和动作像在干嘛?”
不待将云反应,梵天自问自答“像在摸爹的那只猫。”为了以事实来证明,他拎过紧跟著采臣的猫,施展大力金刚指、铁沙掌、如来神掌摸下去。
“喵呜!”为什麽受伤的总是我?猫哀嚎连连,怀疑自己会成为世上第一只被人工摸秃的猫。
将云眼里满满的笑意,“有区别的,我可从来只爱好拿脚问候猫,而且通常固定在猫尾巴上第三节处!”居然还说得一本正经。
砰砰两声,跌倒,一人一猫。
翌日,双瞳独自去见将云。
“来,坐。”将云放下手中的书,一双眼睛黑亮晶明在料峭的春寒里透著几分暖意。
“父皇,在看什麽书。”双瞳信手拈来翻。
“呵呵,还不是被小铃铛扔出御书房的那些医书。”
“原来她的弃尸荒野是指父皇的寝宫。”失笑。
“在宫里还住得惯吗?”将云习惯性地去揉他的长发,带著说不出的宠爱。
“嗯。”双瞳垂下眼睑享受父亲的爱,被人宠的感觉真好。
“是不是有什麽事不想让你爹和小天知道?”
双瞳惊讶地抬眼,坦然相告“我想出一趟宫。”
“去找东方靖舞?”
好敏锐的将云父亲,天下简直没有什麽事能逃得出他一双利眼。
将云微微一笑,解了他的疑“你在宫外没有认识的人,除了他。你是怕采臣和小天不让你去,所以才挑了个他们陪铃铛回娘家的空当来找我。”
“因为我知道,父皇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既然被看穿的这麽彻底,双瞳也没什麽可隐瞒的。
将云脸上的笑意加深,再次伸手蹂躏他的银发“拿上我的令牌出宫,没人敢拦你,别去太久,晚膳前回来,不然采臣和小天会担心。”
“嗯。”接了令牌,双瞳露出浅浅的笑容,将云眼中的暖也传染上他玉色的双眸。

双瞳前脚离开,将云马上传唤四大御前侍卫。他们中有三个随梵天保护御驾,剩下的一个留守宫中。
“去,跟著双瞳公子,暗中保护,尽量不要让他察觉。”那孩子心高气傲,自尊心又强,一定不喜欢被前呼後拥地保护著。
“他要做什麽都由著他去。”
“要防著东方靖舞再耍花招,如果他敢对双瞳不利……”将云毫不犹豫地比了个杀的动作,眼睛里温情不复,寒气逼人。他的直觉让他对梵天转述的关於东方靖舞十八年前抱走小瞳的说法存著疑,他疑的倒不是双瞳的身份而是东方的动机。
前尘过往,采臣与梵天表示过不再追究,但他不做不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但被他证实当年东方是故意而为,将云冷冷哼了一声,表情令人不寒而栗,胆敢拆散他们骨肉十八年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四空居。
双瞳进屋的时候,东方靖舞正在打扫,他小心翼翼地将书案擦得一尘不染,连笔墨纸砚都保持著双瞳走那天的样子。
他在等,等一个永远也不回来的人。
看著看著,双瞳心里一阵绞痛,他不恨哥哥,一点也不恨,真的。哥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渴望得到爱不是一种罪过。
“哥。”低低叫他。
东方靖舞呆滞的眼珠终於转动一下,没有焦距的目光移到双瞳身上。双瞳悲哀地想,那曾是一双怎麽倾倒众生,顾盼神飞的美眸,如今谁抽走了它动人的神彩,让它像死鱼眼一样灰暗麻木。哥哥也才二十多岁而以,正值大好年华,他的一生可以说已经结束也可以说又在开始,他为什麽要放弃希望呢?
“哥!”双瞳上前,握住东方的手,才一个多月不见,哥哥的手削瘦得令他鼻子发酸。
“小瞳,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答应过哥哥,永远不丢下我一个人。”梦一般的表情。紧紧地抓住双瞳的手,露出孩子样的迷茫。
说不出口,承诺的话说不出口。双瞳咬著下唇。
“双瞳,你的身体是我的,如果你想跟别人,就先得让我得到。你的命也是我的,如果你想自由,就拿命来还。”音犹在耳。
“是的,我的命是哥哥给的,可是我不想拿一辈子去还。”双瞳喃喃道。
东方一震,他听到了,听得很清楚,双瞳心意已决。
“饿了吗?我每天都做好饭等你回来吃,终於让我等到。”东方道“我去端菜。”
我不饿!话到嘴边硬生生吞回去,东方的样子让他不忍。
为什麽要逼我?东方失神地盯著玉盏。
孔雀胆加上鹤顶红,不啻於天最最狠毒的药,再毒的药也不及他的心毒吧!他只是在做一件十八年前没有做完的事。
“喝了这杯断情酒,尘归尘土归土,我们从此陌路。”你要自由,给你。
双瞳平静地看著他,等他说完,然後小心地捧进玉盏,一抹淡淡释然的浅笑,勾魂摄魄,光芒四射,像焰火,燃烧。
终於,终於告别这惨淡的人生……得以解脱。
笑,像某个人一样的笑容,温暖,灿然带著属於双瞳的恬静。
不!一个字哽在东方喉间,其实,他不想他死,真的不想,只要──他回到自己身边一如从前,他们相互倚靠,相濡以沫的。
可是双瞳绝然饮尽断魂酒,没有半分依恋,东方就知道,已经走出的路,双瞳,不会回头。
“哥,双瞳拿命还你抚养大恩了。”居然还可以笑得光彩夺目。宁可丢掉生命,宁可死,也要做自己,双瞳就是双瞳。
勇敢、执著、无悔,像将云。
痴心、骄傲、如火,像采臣。
扑向猛火,义无返顾,双瞳,双瞳,你终於还是作了那只飞蛾。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当,然而,你却不再是为我燃烧的那团火。
东方尝到自己的泪,滋味,又苦又涩。双瞳爱过他,给过他无数的机会,是他没有珍惜。机会,一晃即逝,不复返。除了追悼空余忏悔。
双瞳噙著那缕微笑,无声无息地倒在东方怀中,东方轻轻扶摸著他柔顺的银发,终於,东方开始笑。
东方,用最惨绝的方式挽救了抛离自己的爱情,笑,很茫然,更多的泪掉下来摔在双瞳白玉般的脸颊上,粉碎。
双瞳很困很困地慢慢闭上眼,最後一个刹那,他仿佛看到,数年前,初遇,一脸灿烂笑容的少年,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全身散发著──时值今日,双瞳才肯承认,那分明是制命的吸引力。原来自己早在那时便已然被蛊惑。一头载了进去,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那种吸引,比世间最毒的毒还烈,比世上最醇的酒还醉人。毁灭的痛苦,重生的喜悦,它的名字叫爱情,它让父亲们勇往直前,心甘情愿,忘记曾喝过六道中最甜最苦的孟婆汤,将一份至死不渝的真情从前生爱到前世。是傻瓜的,还有那个不相信命运的梵天和从不相信爱情的自己。
孪生哥哥,至爱,梵天!请容我任性地承诺,我想我等不到你的冬去春来,等不及你许诺的幸福。这辈子,爱你,无悔,来生愿重续今世勾过手指的誓言。他会一直站在忘川桥上等待,一起投胎转世,他们已经错了这辈子,所以绝对不能再放过下辈子了。
梵天,记住,千万别喝孟婆汤啊!
还有父亲们,想著他们的脸,他们的温柔,他们宠溺的手。可惜时间不够……
好困……
东方也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毒酒,一饮而尽,他扑在双瞳身上,笑得惨然“小瞳,不会有人再来抢走你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为什麽,最後,我们一定要选择生或死;为什麽,我们不能快乐地活著;为什麽幸福只在虚无缥缈的往生。
砰!手中茶盅掉在地上,碎成千块万块,梵天盯著地上无限扩大的水痕走了神,身边人说了些什麽竟一句未曾入耳。
心很痛,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他快要不能呼吸。
寒异咳了一声,唤不回梵天的神智,只好叫他“皇上?!”
太监小春子求见,梵天认得他是父皇宫里的执事。
小春子传达将云的的话。
采臣与梵天颜色顿变。同时起身。
“立刻去四空居,马上!”
“爹爹,我也要去。”梵天的不安感染了铃铛,她开始担心双瞳的安危。
“你身怀六甲不便外出,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消息。”寒异将她按坐在椅子上。
“爹。”铃铛扭动著身子抗议。
“那一家四口对生死命运都有自己思想与主张,旁人半点插手不得,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罢。”寒异叹喟。他只道是将云与采臣倔强执著,怎麽知生的一对孩儿任性程度远在他俩之上,真不知是祸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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