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直同在一个城市里,我们却从未遇见过。你辗转从其它同学那边得知我的电话;接到你来电时,我根本无从辨认,我们不过是曾经熟识过而今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我多少也猜出你找我的几种可能:你即将结婚了?要不便是可能要借贷;不然就只剩下拉保险或找我做直销两种可能。许多久未连络的朋友,通常选择这样的开场白出现,我遇过很多次。比较惊讶的是,原本我早已把你归类和一般人相同的待遇。我没有欣喜的情绪,反倒是警觉多了些,还多了点冷眼旁观的味道。质朴果然非我天性,过往的一切似乎既不能代表什么?也不能保证什么。
再见面时,你正处于你人生中境况最差的期间。除了还保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其它几近一无所有。外头有不少债务,起因于你开了一家服饰店让她经营,也投资不少金钱在你朋友的事业上,不过全都有去无回。你未改初衷一直深爱的那个人最后选择离你远去,而你房租租约即将到期,却没钱可缴。听完这些,我知道自己无法全身而退,终究得伸出援手。
我置身在你狭小而闷热的顶楼加盖租屋处,位于拥挤巷内的一栋老旧公寓。屋内简陋而凌乱,散落的酒瓶和开启过后的罐头满地都是,说明了你的状况比我想象中更潦倒,我心底一阵凄凉。随处可见她存在过的痕迹,你一边收拾东西,陷入回忆里的表情依旧深刻,证明你对她的爱,无悔无尽却也傻得可以,我无言以对。
爱情都有令人喜悦的面貌与姿态,只是凋萎无情时往往等同末日。
你看着西装笔挺的我,不要我帮忙整理,我只好拿起扫把略尽心意。当你脱掉衬衫上身**时,我在你身上寻不到记忆里曾经令我迷恋的身影,越努力却越失望。你明显老了也沧桑了。你不过大我一岁,但随光阴流转,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事都变了。
我冒着汗一边看着你,在内心深处开始追悼并纪念我的那一段青春恋曲。恍惚中却难以说服自己,也许我的爱情也不脱以貌取人的肤浅,跟大多数人没有两样。只不过因为必朽,所以才衬出回忆里你不朽的位置,那一刻,我的心死了一点点。久别重逢没有带给我安慰,却印证了岁月的残酷其实无处可躲。
大致收拾告一段落,你带了简便的衣物,开车和我一同回家。我们在路边摊买了面切了些小菜,你则绕到便利商店买啤酒,我想你借酒浇愁的日子应该会持续一阵子。
回到家,我爸特地下楼来看你。我很讶异他对你还有印象,一眼便能看出你是谁?而我心里的那个你,虽然就在我身旁,我却不愿甘心接受。明亮中,仔细看着你,发现所有曾经存在过的**全都灭绝,我在回忆里忙着穿梭不停搜寻,结果却只觉得自己可笑,回忆既无辜又悲哀。空气里充满着沉默的因子,我们或许太疏离了,以致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可能彼此都还怀抱着当年那个熟悉的印象,默契还在,所以什么都不必多说,一路寂静到底,宵夜索然而无味。
你带着酒味洗完澡后便呼呼大睡。我的短裤你穿不下,你同我印象中的一样,只着内裤入睡,丝毫没有改变。我痴望着你,对照着回忆,我对眼前的一切还不适应,我需要时间来抚平美梦惊醒之后的遗憾,我想你大概不会懂的。冷气一直开着,我抓起凉被盖住你腹部,看了一会书,然后关上灯,在黑暗中继续整理我的情绪。
当我们再次回到你租屋处,可以带走的东西不多,大半的东西不是丢弃便是留在原位。我房间的空间有限,再则我也不希望有任何物品令你触景伤情,于是我坚持,接近铁石心肠般一律拒绝。最后你能带走的,只有你自己的一些衣物,和你对过往的不舍及回忆。至于你的眼泪,我虽动容,却不觉得值得。
我们上班的作息不同,你总是比我早起,而我则面临一大早便得惊醒的懊恼,以及当我在家时你必然也在的处境。我们共享一个衣橱、卫浴、电脑等,某种程度而言,我总有**不保的疑虑,觉得自由受到限制,额外的快乐却有限。我担心我尚未下班而你已到家,却不好意思上楼吃饭;也烦恼你一个人会觉得无聊;或是身上没钱却绝口不提,遇到假日如何安排?光是想到这些,便经常没完没了,把自己搞得很烦。
我不禁联想,同居生活似乎不便利的居多,要是无法包容又没办法睁只眼闭只眼,我想很难持续;而我真心认为也深切察觉到,我比较适合也可能注定自己终将孤独一个人过完一辈子,那算是美事还是恶运?我不愿多想。
我尽可能将所有不便或是不快隐忍不说,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个主因,也因为对象是你吧!我的回忆纵有不堪,却毕竟存在过,尚未入土化作尘泥。而有些时候一些琐事,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与其花心思在蕴酿情绪上,然后宣泄,带点半威胁性的挑衅获致双方谈判空间,进而终有一方妥协,我向来对这样耗费精神的行动缺乏兴趣,宁可吸口气,当它船过水无痕。我不爱情绪紧张的氛围,也明白人经常会在忿怒中,说出让别人难堪,令自己后悔的恶毒话语。所以我再生气,不是沉默,便是转身离去。
而你总有你面对问题时的解决方式及步调。
在我去过你公司之后,你的同事调侃你和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同学,你笑说不知道我是怎么保养的?那天之后,你又恢复了睡前做伏地挺身外加仰卧起坐的习惯,偶而兴起,还会在院子里打拳踢腿,开始认真运动重塑身形。尽量不喝酒,只在你自认感觉畅悦心情愉快时,轻声并试探性的问我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天微冷时,我应允的机率多些,你脸上便有满足的笑,只是我把啤酒改成威士忌,却好像更对你胃口。
你下班时,会开车到我公司楼下等我。遇到我必须加班很晚时,你便会找地方停好车,在车上先小睡片刻。除了你比我早起出门的清晨时分,以及各自工作的时刻,我们又以形影不离的方式生活并存在着,彷佛时光倒流。我因为习惯而接受一切,过往和现实的差别模糊了。你曾经消逝在我记忆里的点滴,顺着时针逐步重建。我清楚知道我内心的改变,有快乐也有不安,和学生时代相同,我还是什么也无法跟你说,我依然不确定,你在我情感里可能扮演的角色,我只知道,你不会是属于我的。
你约莫也感觉到我谈恋爱了。我总是收到信时,有难以遮掩的喜悦;老在临睡前,走到庭院窃窃地讲一通时长时短的电话,在无线通讯刚开始,手机被视为奢侈品的那个年代。
我知道你纳闷却从来不问。在所有可能空闲的时间里,你都在我身边。那样的感情太隐秘,深暗到你难以理解,而我则只字不提。
那次和你一起南下返家过节,你说你家人都很殷切希望看见我。我特地请了假,以便我们提早出发延后北上,错开返乡过节的可怕拥塞。我没特别要求,只希望经过中部时,顺道去拜访一个朋友。

我们约在市郊的一个庭园咖啡,在门口三人见了面,而后你便推说你有点累,想在车上眯一下。我和陈迳自找好座位坐下,一个座落户外,四周栽满竹子的位置,那天天气闷热,欲雨而未雨,天空一大片灰黑。
陈不相信你是我同学,所以更难相信你我同住却毫无瓜葛。我一方面得意他对你的醋意,间接证明我和他的情感在面对遥远距离时,依然屹立不摇,至少还存在着。然而面对他的质疑,我的答复固然是事实,但心底却也迷惑,不实际的奢望没有彻底幻灭,虽然奄奄一息近似无望,却又充满无限生机。我据实对陈说了,我对你那段学生生涯过往单纯的爱恋,当作秘密心事般与他分享,而他似乎并未释怀,反而更凝重。
「你想太多了,他不是。」我以这句话作为终结,脱离三人纠缠而彼此都不想多谈的话题。
那天的会面,没有我意想中的甜蜜,陈赶着要回公司,步出餐厅门口时,天更黑了,他在远处向我挥手道别,神情却十分落寞,我自然也快乐不起来,被误会不获谅解的阴影在心中挥之不去。
当我寻到你车子时,你还在睡梦中。沿途我话说的很少,只在发现你槟榔吃完时,才问你一句:「还要不要?」我们在天将黑时到达你家,四周是一片空旷休耕的田地,只有几畦疏菜环绕屋子附近,好宁静偏僻的地方。
我看不出你爸妈和你相似的地方,只有朴实的气质约略相同;他们惯于劳动,除了黝黑,岁月的刻痕也远比我想象中深刻,背都有些驼了,因此看起来个子更小。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车才刚停好,连衣服也没换,便赶着搬东搬西,忙进忙出。我只能站在一旁远远望着,化作场景里一个无用的道具,对你的好感,无形中又添了几分。
用餐时,你妈热心的挟了大量鸡肉及菜肴放进我碗里,你只是对着我笑。我当然明白我怎么看都像是个外地人,无法融入,唯一能作的,便是不违背你家人的盛情,努力吃完那顿饭,然后和你一同陪着你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着浓烈的黄长寿烟。你爸话好少,只是不断向我致谢,在台北所为你做的一切,还拜托我要好好看管你,要是发现你又沉溺赌博,请我打电话告诉他,我看着一副受教而沉默的你,惊讶的一边点头承诺。
第一次看见你在昏暗灯光下洗碗的样子,伯母就站在你身旁,说的是类似的话,不过话语里更多是透露出望你早日成家的期望。后来你妈也取笑你,我看起来就比你聪明也年轻许多,怎么我们会是同学?气氛自此轻松许多,你妈随后整理好许多疏菜,要你送去你大哥家,顺便载我到北港晃晃。
驶离你家的一大段路程,沿线灯光寥落,跟在黑暗中没有两样。我知道你心情沉重,于是就让寂静持续,把视线望向窗外。行经一家便利商店时,你突然停了车。回来时,带着一罐可乐,然后用有点哽咽的口吻:「谢谢你,你辛苦了。」那一刻,我不确定也不清楚,你说的谢谢是指哪件事?不过心中的感动丝毫未损。我拉开瓶盖,要你先喝,你笑着的眼,却有盈盈泪光。那一幕,直至今日甚至很久很久之后,我也不会忘记。
到了你大哥家,楼下是自营的眼镜店,北港朝天宫就在附近。你大哥跟你有点像,净白而轮廓明显的脸,同属骨架粗肌肉匀称而发达的类型,中年发福在所难免,和你戴着相同款式的银边眼镜。他殷勤的泡茶请我们喝,你大嫂则切出一大盘水果端出来,你的三个外甥,见到你便像看见孩子王,急忙便把你拉到电脑旁,兴高采烈的说个不停。
起初,我有点不太自在,我没有到别人家作客的经验。你家人相处的模式与气氛,坦率而直接,有种原始的热力。我家则是内敛,在合情合理的区块中摆动,没有浓烈的原味,温度有点冷。所幸,他们一开始便对我心存好感,因为你的缘故。我的礼貌不至变成虚假,寡言纯粹也只是因为怕生。
店门关上之后,你大嫂哄完小朋友入睡。你大哥换上新的茶叶,继续喝茶,你视长兄为父,态度敬畏,只是静静坐着。然后你大嫂拉了椅子坐近,直接询问你事情后来怎么处理,神色有些严厉。我直觉认为我或许不在场比较好,打算避开先到外头闲逛,才刚站起身,你大哥便似乎明白我心意,直接喊我名字,示意我坐下。彷佛我也是你家中的成员之一,而你大概还在整理思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当然知道你大嫂所指的事,便是你在外头的债务。于是帮你说了,我先借给你多少钱,一共跟了几个会,加上你薪资包含年节奖金,扣掉你开销,每个月应该还有多少结馀,偿清债务的期限最多不会超过两年。你坐在一旁没有出声。而你大嫂不愧是家中掌管经济的幕后操手,马上也算出这中间几个入不敷出的环节;我只好据实以告,我会先垫,届时等你宽裕时,再慢慢偿还。
然后是一阵寂静。我们要回家前,你大嫂把你叫上二楼,而你大哥则用着欣慰感激的口吻向我道谢,彷佛你以往在台北交的朋友都是凶猛野兽,只会将人生吞活剥之后还不吐骨头。我那时的感觉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待你下楼时,你勉强对着我挤出笑容。向你大哥大嫂道别之后,我们驱车返家。你问我累不累?我回你晚上喝了太多茶,恐怕难以入眠。
停好车,轻声拉开大门,你带我到二楼房间休息,然后找了新的牙刷和毛巾递给我,接着带我到一楼浴室,示意我先洗,还提醒我注意高度小心撞到头。周遭灯光微弱,静到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没有莲蓬头可淋浴,只好从铝制大脸盆里舀水出来,而且还是冷水。起身时,我还是不免撞到,发出轻脆的声响,当然也很痛。轮你去洗时,我望着房间的一切,一个老旧的衣橱,床上的枕头及棉被套的颜色也几乎淡到无法看出原来的图案。我忽然想起住宿时,偶而聊起你家生活的点滴,步鞋、肉类特别是鱼都算是奢侈品,电视则是直到小学五年级才拥有,你家最多的东西是西瓜。
那时我心里大半是存疑的,很难想象彼此的生活境遇如同天壤之别,我要的东西向来不缺,球鞋、背包、随身听,那时我还疯狂爱买唱片和书。而今亲眼所见,我大概可以体会那时不经意自你眼中流露的羡慕表情原本都是真的。也知道在生活中对我而言的一些基本要求,在你眼中,可能算是挑剔。
难怪在我家,你总觉我妈的厨艺精湛,你一向来者不拒,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而她长久以来面对供给食物自己儿子却不捧场的那一点遗憾,总算因为你出现,获得了安慰与补偿,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她不只一次拐弯抹角的意有所指,你比较贴近她心目中儿子的形象。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