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洛阳一枝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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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洛阳,繁华如昔,高楼深巷,熙来攘往。从高处望去,城中有一片嫣红,在茫茫白雪之中犹如烈火燃烧。一幢白色的小楼亭亭而立,清幽雅静——那是洛阳名妓“一枝杏”的埋雪楼。楼内住的是名满中原的艳妓冰玉。她的名气上至王候将相,下黎民百姓,广到武林豪杰无人不晓。但有幸得她垂青的却寥寥无几。她的高傲反比她的美貌更出名。今天,本是她不接客的日子,谁都知道她逢一过六都不接客。所以埋雪楼里清静无挠。
楼上的一扇窗户轻轻打开了,两条火红的霓袖探出来,葱玉的纤指勾过一枝红梅,一把银亮的剪刀绞动,剪下一枝梅花。枝上的雪纷纷震落,点点红梅映出一张粉雪梨花的脸。在一团火红霓裳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清丽出尘。她的美貌即使女人见了也会失神。她将梅花**花瓶中,轻柔得好象呵口气花就会凋谢似的。插好花,她用纤细的玉手将它捧到房中一张桌上,放在杯壶盘碟之中,然后在桌边坐下来,又用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着对面的人,殷勤又些许无奈地笑飘在唇边,柔声道:“奴家从不为人破例,今日却被公子破了规矩。”
那笑容让人醉了,这一字字吐气如兰让人骨头都酥了。一代名妓总有些不同凡响之处,即使自己有千万个不愿意,也不会让人觉得不愉快。可她对面的那人既没有醉,也没有酥,只是冷冰冰地抛来一句话:“你不是冰玉。”“奴家怎么不是冰玉了?”冰玉秋水圆睁,惊奇地望着眼前这位怪客,他由妈妈领进来之后,就一直不言不动,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大大的斗笠遮没了整张脸,一直没有要摘下来意思。如今他开口第一句话竟让她又惊奇又好笑。白衣人不言。冰玉给他倒了一杯酒,款款地问:“公子高姓?”“冷临风。”冰冷的三个字直抛过来。“冷公子。”冰玉仍笑语晏晏:“冰玉不明白,公子为何说冰玉不是冰玉?”冷临风冷哼道:“洛阳一枝杏。”冰玉久久看着他,一双眼中更多出了许多秋波,幽幽道:“没有人找过‘洛阳一枝杏’,公子是第一个。”“第二个。”冷临风冷冷地道。冰玉原本起身往内室走,闻言倏地扭回头来,惊诧地望着他,只看到他瘦削笔直的背,喃喃低语:“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没人回答,她走入后面去。
片刻之后,冰玉重又出来,却换了一身浅粉色的轻衣,袅袅走过来,腰肢柔软地款摆着,却毫无造作之态,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着艳装,她显得娇艳不可方物,换了淡妆之后,才更显出出尘脱俗的本质,不需半点胭脂朱粉的妆点,仍教天下女子们汗颜。披一头长发,绾一根银簪,再不须更多的饰物,她轻盈地飘过来,娇语莺转:“冷公子,要冰玉如何服侍?”冷临风递过酒杯,道:“倒酒。”冰玉温顺地为他倒上酒,问:“然后呢?”冷临风喝下酒,擎着杯子不动:“倒酒。”冰玉又为他斟满,静静地看着他。冷临风又一口喝干,推过酒杯:“倒酒。”
冰玉再也忍不住惊奇,不解地问:“公子来找冰玉只是为了喝酒吗?”“是。”冷临风的声音一直都是冰冷生硬的,没有起伏,没有温度,他好象只为了说话而说话。他说话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把他当做一截木头,一座冰雕,仅此而已。冰玉放下酒壶,心中有些不悦,她不喜欢粗俗的人,更不喜欢冷酷无情的人。但即使她再不高兴,她的声音依旧柔情似水:“这里却不是酒楼饭肆,公子来此不太合宜吧。”“这里清静。”冷临风道。
冰玉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如一朵笑绽了的梅花,道:“公子居然以为这里清静,冰玉倒是头一次听说。”冷临风生硬地道:“这里没有人谈金门。”“噢?”冰玉忍不住好奇地问:“公子不喜欢金门?”冷临风无言。冰玉又道:“象公子如此讨厌金门的,这世上还真不多。”“不多,但有。”“噢?”“至少两个。”“两个?”冰玉迷惑地问:“如果公子算一个的话,那另一个是谁?”“你知道。”“冰玉怎会知道?”冰玉秀眉一蹙。冷临风不答。
冰玉一双传神地眼眸久久凝视着他,其中多少渴求、多少柔情,任谁看了也不会无动于衷,都会毫犹豫地答应她任何事。可是冷临风并没有,他连看冰玉一眼都懒得。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谁也无法看到他的眼。冰玉等着,等着,一直等着,她确实是个不凡的人,若换了别的人早不知问过多少遍了,而她却一直在等。如果冷临风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就沉默,任别人等再久,他都不会说,除非他改变主意。冰玉再不凡,她也终究是人不是神仙,是人就难免有好奇,好奇心一旦闷久了,就会痛苦不堪,就非要想办法探根追源。所以,冰玉等了半天,再也忍不住了,便软语相求:“冰玉实在想不出那人是谁,公子可否相告?”面对佳人如此低婉的话语,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不说话的人来。
可冷临风是个例外,难以常理论之。他还是没有说话,至少有一盏茶的工夫没说话,直当冰玉完全心死之后,他才缓缓地道:“你的男人。”说得很轻、很慢,但在冰玉听来却如一声响雷震在头顶,又惊又怒,玉肌都染上了天边的晚霞,春水般温软的声音也带了几丝微颤:“公子瞧不起奴家这样人,也不必说这种话来羞辱奴家。”“你明白。”冷临风生涩地道。“奴家明白,奴家自然明白。”冰玉起身走到窗前,悄悄拭去脸上的泪珠,幽幽道:“奴家知道,象奴家这种出身红尘的女子,只配与人解怀舒笑,累出个不清不白的身子,早就被人看低了三等,几时能抬起头来正正当当做个人?平日里再难听的话奴家也听过了,奴家气都没力气了。才貌双全如何?名扬四方又如何?令人人拜倒在石榴裙下还能如何?说来说去,奴家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卖笑解带,博人欢心,一旦红颜凋剥,青春不再,谁还会正眼瞧我!即是如今,别人只羡慕我颜色好,又有几人是从心底里对奴家好的?奴家明白又如何?还不是徒增苦恼!”
冷临风端坐不动,淡淡地道:“你错了。”“我怎地错了?”冰玉仍未从哀伤中回过神来,迷茫地问。“你的男人,只有一个。”冷临风直言不讳。冰玉花容变色,象看怪物似的看了他半晌,才缓过神来,道:“不错,奴家唯一的男人是金门少主。”冷临风缓缓摇摇头,不再言语。冰玉注视着他,眼神有太多说不清的意味。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人的声音特别高:“……我是金门少主,南七北六十三省哪里都任我走动,怎么区区一座埋雪楼我就上不去!那冰玉和我是老相好,她若知道我来了,还不赶着来接我……”下面又是一连串老鸨絮絮叼叼的解释。那金门少主显是不肯罢休,声音一路传上来。冰玉烟眉淡锁,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听那金门少主来在门外大喊大叫:“冰玉,玉儿,玉姐姐,我来了,你还不快来为我开门接驾?”冰玉扭头看看冷临风,准备去开门,却被冷临风冷冰冰地拦住了:“他有手。”那金门少主一直在外面“玉儿、玉姐姐”地叫个不停。冰玉凄笑道:“这位大少爷,虽有手,却从不自己开门,他宁可叫上一天门,也肯动一下指头推开门。看来公子今日再难有清静可言了。”说着伸手拉开门。

门外之人显然已等不及了,门一开,整个人就扑进来,把冰玉抱了个满怀,馋猫见了鱼腥一般没头没脑地一顿乱啃。冰玉堆起笑容,推着他:“冤家,也不看看清楚,有人在我房里。”那金门少主闻言一惊,忙放开冰玉,拉拉衣襟,整整装束,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往桌边一坐,打量着冷临风。他面容并非不清秀,只是太久惯了养尊处优,过分白嫩;双目雪亮,只是含有太多的自以为是;鼻子笔挺,双唇优美,却看不出他现在年龄应有的稳重成熟,反倒看外貌要小了许多。一身湖蓝色的长袍衬着挺拔的身材,却又有一种不扎实的感觉。象他这种名门子弟,一出生便拥有太多名气、富足、别人的尊重,不必自己花力气去搏去争。他好象是个久在江湖中滚打的人一样觉得自己一切都比别人强,什么都经历过了,是个老世故。殊不知,这成熟只是表面,他骨子里仍是幼稚的,甚至是软弱不堪一击的。听来的经验和自己在血雨腥风中得来的又怎能相提并论呢!不过是徒增了些自大自傲,缺少了威风凛然,只会以气势压人。
冷临风连斜瞟他一眼没有,这世上能入他眼的人并不多。那金门少主一抱拳道:“在下金少微,请教阁下尊号。”话虽说得客气,却带了几轻佻。一个人若总是高高在上,天长日久了就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等,说起话来也是一派施恩的模样。冷临风充耳不闻,喝下杯中酒,杯子往桌上一放,道:“倒酒。”金少微一怔,明亮的双眸变得犀利起来,想他堂堂金门少主,别人要赶着给他倒酒还来不及呢,谁还敢让他倒酒?他虽隐忍着不发作,可脸色已有些发青。冰玉盈盈走过来,取过酒壶为冷临风倒酒,又给金少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在意。
金少微长长吐了一口气,愤然地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怒火在腹中滚动,看着冰玉恭敬地站在冷临风身边,他喝一杯,她倒一杯,火气愈燃愈炙,冷笑两声道:“这位史台,酒喝得差不多了吧?是否将冰玉姑娘借在下一时半刻,沾沾艳福?”冷临风犹如聋了一般,只顾埋头喝酒,一杯接一杯,比喘气还快。
金少微阴沉着脸盯着他,抬手“啪”地一拍桌子,一串珍珠摔在桌上,滑到冷临风面前,颗颗晶莹剔透。金少微冷笑道:“兄台若肯相让,这串珍珠算做给兄台的补偿。兄台意下如何?”冷临风连眼都没抬一下,执杯待斟。冰玉看看那串珍珠,再看看金少微,对冷临风道:“冷公子,这串珍珠少说也值五千两,你就一点也不动心?”“身外之物。”冷临风话中充满不屑。“可人活着总免不了用着这些身外之物。”金少微轻笑道:“在下不信兄台就没这些身外之物。”“我当然有。”冷临风放下酒杯,手一扬,“丁丁丁”三样东西落在桌上,清脆有声。细看时,竟是三块鸽卵般大小的宝石——一块血玉、一颗玛瑙、还有一颗祖母绿,每一块都价值不菲。
冰玉惊骇地险些连酒壶都捧不住。她接的客人全是达官贵胄,每次出手几千两的并不少见,只是象这样一扬手上万两的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就连金少微平日里见惯了奇珍异宝,早已是司空见惯,但一出手就如此豪侈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三样东西不能算稀奇,但一出手就能抛出三件的,这世上绝不会多。
金少微的脸变得铁青,冷笑道:“阁下果然是豪放之人,难怪冰玉姑娘肯为阁下破例了!”冰玉脸上竟显出一片嫣红。冷临风仍无动于衷。金少微如坐针毡,愤愤地站起来,要走又不甘心,犹豫了片刻,对冰玉道:“冰玉,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费了多少心机才溜出来,只为了找你。”“找我?”冰玉漠然道:“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找我做什么?我与你无亲又无故。”金少微的剑眉挑起,怒道:“你也给我脸色看!”冰玉垂下双眼,低声道:“我怎敢。你今日起就是金门主人了,莫说北六省无人敢缨其锋,就连南七省、西域之地,也没有个胆大妄为的给金公子脸色看。我冰玉只是一介青楼女子,不敢攀高枝,金公子也自有自己的姻缘,我们从此不复再见。”“你说什么!?”金少微再也忍不住了,今天居然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削他的面子,他岂能不气?一把抓住冰玉柔弱的双肩,愤怒地道:“你在对我说什么?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金钱,你居然一句话说完就完了,没那么容易!你知不知道,惹到金门的下场是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冰玉花容惨淡,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中滴出来,颤声道:“你想要怎样,就怎样好了。”
金少微咬着牙,双眼怒睁,手下用力已捏得冰玉冷汗直冒。他气恨地摇晃着她,几乎要把她摇散了,才猛地一把推开她,嘭地踢开门,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冲下楼梯,就听他大声吩咐人:“去太白楼!”冰玉倒在地上,如一条破败的、伤痕累累的船,无比疲惫、无比脆弱,先是双肩不住地抖着,后来发出断断续续的低泣,听得人心碎。冷临风却一直在袖手旁观,任由她痛哭流泣。
最后还是冰玉想起他还在,好不容易止住悲伤,站起身来,歉疚地道:“公子,奴家失态了。”“没什么。”冷临风站起身,抖抖衣襟。“你要走?”冰玉惊呼道,全没发觉自己的失态。“酒宴散了。”冷临风冷冷地道,扭头就走。冰玉只是呆呆立着,喃喃道:“每个人都如此,既然要走,何必要来呢?”她单细的身躯显得十分柔弱。冷临风并未停,道:“他不是。”“什么?”冰玉茫然地回应,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你的男人。”冷临风丢下这句话,倏忽不见了。冰玉全身一震,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门,自语道:“你懂什么?你还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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