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赴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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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剑阁的政事厅中古朴庄重,桌椅摆设一切从简。
管家老秦锁着眉理着手边的账册,精练苍老的双手不时颤动,他额上刀刻般的深纹更是如账目中填不满的幽壑。
“还有几家商号维持的了铺面?”问话的是另一位老人,比老秦年纪更大的老者,还是个妇人,她的老只会让人肃然起敬,而不会被人小瞧。因为她眼中的光是精锐的,因为她问出这种落魄的话时仍能保持泰然的神情,更因为她就是江南第一豪门苏家的当家人,并且坐镇东剑阁。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不会武功,她凭着自己的智慧和手段维护着苏家的声望、维护着东剑阁。
老秦放下账册,垂手答道:“五十三家商号只剩不足十家能勉强保住铺面。”
苏老夫人闭着双眼,让人觉得她是似听非听。
老秦继续道:“保不住的铺子都按老夫人的吩咐典当的典当,变卖的变卖,所得虽不多,但还是付的了伙计们的工钱。”
“四十多家掌柜的和伙计们都遣散了吗?”老夫人带些感慨的问。
“基本上都安排好了,护送他们回老家去了。……可还是有些不愿走的,说东家的恩德还没报,如今又……成了这样,他们更不能走了,要帮东家恢复老字号……”
老夫人摇了摇手,“没有他们,哪有苏家!他们才是苏家的恩人。我们已没法子回报他们了,也不能连累他们。让他们都走吧!”她拄起手杖站起,向门走去,随口问道:“剩下的有九家么?”
“……五家。”老秦实在不忍说出,老夫人的背影已显老态,他在苏家待了四十年,见过苏家的盛,才不忍见今日的衰。
老夫人顿了一下,又继续向门外走去,“该见见冷月庄的使者了!”
将剑阁令牌发到江湖中,是为了寻求真正有实力的买主,虽说这样免不了陷入纷争,但为了保全东剑阁,只能让强者优先了。她知道自己要见的客人曾进入过水云别墅,所以她有过担忧,万一水云别墅保不住,那苏家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就没有了。但顾虑再三,她还是决定选择冷月庄。因为令牌,因为苏家的声誉。于是她只有派更多的人加强水云别墅的防卫,她相信,没有防卫图,任是冷月庄也攻不进的。
老夫人高坐堂上,苏二夫人侍立一旁,暖煦施礼坐定后,几个侍女被打发了出去。暖煦递上一封信,“这是敝庄庄主写给老夫人的!”
老夫人看完后,将信投入香炉中,转眼化为灰烬。老人举手投足尽显当家人的干练,虽如此,满头花白却显示岁月多已流逝。毕竟是老了!儿孙不旺,她一人之力支撑不起庞大的产业,苏家日衰是挡不住的,不想到亏空的地步被人趁火打劫,故而出让东剑阁以求安妥。
暖煦不知道信的内容,只等老夫人发话。老者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贵庄果然大手笔,谢庄主是个爽快人,好!就定这个价!老身这就与玉衡司主画押。明月——”
突然,大门被撞开,一个家丁从外面撞入,滚到地上,口中叫着:“老夫人,不、不好了!公子……公子被人劫走了!”
老夫人见下人闯入,本欲发怒,一听这话,蓦地一惊而起,颤颤巍巍,险些倒下。二夫人连忙扶住,眼中掩藏的光一闪而过。
暖煦从椅中弹起,双手紧紧扣住檀木椅扶手,指甲都已嵌入,她脸色瞬间转白。
“什么人?什么人劫走的玉儿?”老夫人喘息着,掩抑着怒火,“玉儿在水云别墅,怎么可能被劫走?”
家丁急得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幽灵宫!——幽灵宫昨晚……闯入水云别墅劫走的公子,……护卫都死了,他们故意留万影刀活口,让他们来报信……”
“万影刀在哪?”暖煦上前拉起家丁急问。
“在、在前厅!”
暖煦冲了出去。“昨晚!……难道是自己正梦见他的时候?”
她一脚踹开前厅大门,一群人正围着万影刀兄弟问话疗伤,她扒开人群,抓着重伤的二人,“他们有没有说把公子抓去哪儿了?”
重伤的人在她手下更是疼痛难忍,“幽……冥……”不待说完,暖煦甩下手中的人,转身奔了出去。她知道是幽冥府——幽灵宫在江南的精锐分支。她提气飞奔,一口气到石梯处,猛然驻足。幽灵宫劫走苏润玉,是胁迫东剑阁不要予以冷月庄,她若离开,只怕苏老夫人念及孙儿而将东剑阁让与幽灵宫,不会再让冷月庄的人上山,更是遂了幽灵宫的愿。这样一来,冷月庄失了这个利,怕是难再夺回来。可要是此刻逼迫东剑阁与她画押,若得手,那苏润玉的命定然不保。
可她身负的任务功亏一篑,如何向庄主交待?她想起昨日傍晚的胡思乱想,——他可不是顾曲周郎!“事关重大,不可出什么意外!”
既然强逼不得苏家,又不能坐视幽灵宫得手,那么她只有一搏了。
万一、万一出意外呢?现在她可以回答:大不了一死以谢罪!她必须得去救苏润玉,因为他曾不计一切救过她——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况且,幽灵宫,行事诡异,天知道会怎样对待苏润玉!
幽冥府是龙潭虎**她也要闯!其实远不止如此,而是真正的幽冥地府,她心里清楚。庄主曾叮嘱过江南分舵主南宫释不要去招惹。
“你在哪?”梦中她四处呼寻,而现在她知道了他的所在。
“暖煦,救我!”他的呼声似乎就在耳边,她怎能不去救他?
方欲提气再奔,忽觉自己真气在一丝丝外泄,怎么回事?——没时间多想了,她直奔向山下。
飞过一片水域沼泽,十几人拦在面前,不知从何冒出,真如鬼魅,齐声道:“来者何人?不可前行,请绕道!”
暖煦也不答话,软剑一出手,凌厉的剑锋让众人避之不及,没多少功夫,尽数丧生于绿衣剑下。她目光冷,剑更冷。再度施展轻功闯入幽冥府地界。罗网罩下,飞箭暗袭,她一一接招。一拨一拨训练有素的幽灵宫弟子向她围来,一番苦战,真气泄的更甚。
“都给我住手!
听到命令,众人停下攻击,暖煦随众人的目光望去,一个傲然的女子正漠然的看着她。众人纷纷避开,低头,“护法!”
那女子朝暖煦走来,眼中极亮,“我叫愁心,姑娘应该听说过吧?”
“愁心,幽灵宫三护法中的左护法。”暖煦迎着她傲视的目光,握紧了剑柄。
“我曾候过姑娘,可姑娘找了个替身。”她一挥手,挥退了左右人群,目光不离暖煦,是傲然的逼视,“愁心深感遗憾,今番姑娘送上门来,正好了却我多年的心愿。——只是可惜!”
“什么心愿?可惜什么?”
愁心笑道:“愁心多年的心愿就是能与玉衡司主交手,一决高下!可惜你内息不平,真气外泄,不能全力与我一战!我就是胜了,也没多大意思!”
暖煦知道愁心的剑法远胜于她,而她现在气息不稳,更不是她的对手。在这儿遇上她,为了救人,也是没办法,“苏润玉在哪?”
“苏润玉?东剑阁派你来的?”愁心不屑道:“只怕你是有来无回,你以为你救得了他?”
“他在哪?”暖煦眼中都能放出箭来。
“他在——”愁心回手一指,“那处小榭里!看你能不能闯过去!”
那是一处极广的水域,一眼望去,不知起于哪流向哪,水面上隐隐有黑气萦绕,看似水波不兴,实际暗流涌动。水上架有一座小屋,独自伫立在急流中心。——他就在里面!
暖煦的剑瞬间刺出,愁心一仰头,避过一剑,同时拔出佩剑,闪电般攻向暖煦。二人剑锋犀利,杀气四溢,四旁的幽灵宫弟子远远避开,退了又退。衣袂带疾风,招招狠戾,众人看得发呆。

暖煦内腑血气翻涌,嘴角沁出一丝血来,剑法不觉慢了几分。眼看愁心的剑到了眼前,只能格开三分力,长剑势不可挡,刺入胸前。暖煦被剑势迫得不断后退,愁心杀意已决,飞身使力,直欲将暖煦刺穿。剑一分一分没入体内,暖煦无望的瞧向水域小榭,只怕要永别了!
愁心眼中露出胜利者的傲然笑意,除掉冷月庄一司主,宫主定会重重赏她!空置已久的上护法位子是否也该考虑她了?
忽觉身后有股熟悉的寒意,直捣她要害,不得已弃了暖煦,抽回剑来回身接过一剑。暖煦向后跌去,忍不住哇的吐出几口血来,胸前的伤口也在汩汩的流血。她点住几处大**,止住流血,护住心脉。这才看到白衣翻飞,剑法干脆而不失优雅——救她的是南宫释,他带着一帮人与幽灵宫弟子厮杀了起来,南宫释在她周围挡住各方攻击,一边还要应付愁心的狠辣剑法。
她勉力站了起来,感激的朝南宫释看了一眼,他总是能解她于危难。他也正投向她关切的眼神,这关切中有些微的责备,她总是依着自己的性子胡来,若不是东剑阁下待命的弟子通知他玉衡司主下了东剑阁急冲冲去往幽冥府的方向,他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火急赶来助她,只怕她真有性命危险。而他这一来,私自舍下江南分舵,将东剑阁置于一旁,绝不是冷月庄弟子的本分,作为分舵主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日后怕是难向庄主交代!
暖煦私自跑来这个禁地,闯下这个天大的祸,事已至此,他只能和她一同闯下去了,懒得去计算后果,是风是雨以后再说!
她还可以战,与南宫释并肩,二人也是当今武林可数的人物,一合手,愁心应付不住,着了一剑。暖煦乘机在南宫释耳边轻声道:“你小心,我去救苏公子!”她本就为此而来,他点头,“你也小心些!”
她冲开众人,直取向水榭。愁心见了,欲拦阻,被南宫释挡了下来。
暖煦从水上踏去,如一片绿叶飞过水面,“苏公子!”掌风震开紧闭的门,一排箭射出,她挥剑格开。踏入水榭,冲进小屋。苏润玉就躺在墙角,看到她,眼中又惊又喜,却被人点了**道不能说也不能动。暖煦眼眶一热,奔过去,扶起他,为他解开**道。
“暖……傅姑娘!”苏润玉看着她,眼中泛着激动的光,目光落到她衣裳上的血渍,惊道:“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暖煦强力从水上飞来,一番波折,实已是强弩之末,见到他没事,一口气松了下来,已是体力不支。
她冲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快离开这儿!”苏润玉扶着她走出水榭,一出来,就见对岸一排弓箭手张弦欲发。暖煦心中一惊,此刻无论如何她也挡不下这么多箭,就是能挡下,也无力带着他飞过这片水域。忽觉手心一热,原是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看向他,他也看着她。这目光竟让她如此安心,原来也是如此留恋!这目光上的眉峰曾沾染霜露等待她,她的剑指向他时,他是如此难过的撞向剑锋!因为这目光,她无法对他下手,甚至现在不顾一切的救他。
她抽出手来,推开他,对岸边的人喊道:“苏公子是你们要挟东剑阁的筹码,伤他不得!不要放箭!”不能将他救出,至少也不能连累他。
行游江湖近十载,一身声名就要止于此?……枉他调教她这么多年!对不起了!
她一闭眼,抬剑割上咽喉,她死了,或许可保得他安全。
——剑却动不了!
使力,还是动不了!
她开眼一看,顿时大惊,苏润玉竟抓着她的剑不放,剑锋割破了手掌,血流满剑身,顺着利刃往下滴。
“啊!”她忙松手,他才松开,软剑坠入水中,没溅起一丝波涛,马上被冲得不见了踪影。一把名剑从她手中失去,凝聚她多年血汗和名誉的象征丢了,她没有去抢捞,是看透?还是没了精力?——就让一切随流水而去吧!
她颤抖着手撕下衣襟,替他包扎。他只默默地看着她,握着她发抖的手,脸上是悲戚,“我希望你平安!如果可以,就把他们想要的给他们,东剑阁让他们拿去!”
她霍地抬头,“不行!东剑阁不能给他们,这对……先生……很重要!”
“你来救我,是不想幽灵宫拿我要挟奶奶而把东剑阁让给他们。”他扭头不看她,将未包扎好的手挪开,握着掌心,伤口的血濡湿布襟滴入水中,“你拚死也要将东剑阁争到冷月庄手中,为了他……你命都可以不要?你救我出去,也是为他着想?”
暖煦靠在他背上,任眼泪打湿他的青衫,鼻中一阵阵发酸,“我是要为他争取到东剑阁,但我已失了先机,只怕是办不到了。……我来救你,是不想你在这受苦。”她能感到他微微的颤抖,从后面抱住他,“润玉,梦中你都叫我救你,我四处奔跑可就是找不到你,我都快急疯了!我害怕你不在!”
苏润玉浑身有些僵硬的立着,一丝惊喜闪现在他如玉的脸上,她的体温这么的近,温热他冻结的心。“你说的是真的?不是安慰我?”
她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他能感受得到。但他总觉得是梦,不真实,不敢动,怕一动就会从梦幻中醒来。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是把我当成他了吧?”心中泛起苦涩,或许不过如此罢了!
她猛地一颤,将头从他温暖的背上抬起,苦笑,到底是不是呢?若是,梦中怎会叫他润玉,又怎会不顾冷月庄的利益而跑来这里?
岸上的弓箭手毕竟投鼠忌器,伺机准备着,暖煦茫然的看着,在等什么呢?
苏润玉回过身来,看到她冷然的目光,心中一恸,“是我多心,是我错怪你,是我不好!”他拉过她,拂过她颊边的散发,手指一碰触,不禁又犹豫起来。暖煦盯着他许久,“我没有把你当成他,他是他,你是你。他本就不属于我,是我固执不放,得不到偏放不下。直到我遇到你,你虽背影像他,却很多地方与他不同。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粒棋子,而你会真心待我!”
“我不允许谁将你当棋子!因为我把你当宝贝,永远留在身边的宝贝!”他擦去她腮边的泪,笑着问她:“你愿意和我一起跳下去吗?”
暖煦看着激流的水,“这是幽冥黄泉,流向地下,你不怕吗?”
苏润玉抚着她的脸,眼神柔和,“我不怕,咱们到了九泉下还可在一起!水流的急,等会我会牢牢抓着你的手。你若怕的话,把头埋在我怀里,我……可以抱着你么?”
暖煦不禁笑了起来,扑到他怀中,感受从未有过的温暖,在他胸前轻轻蹭着,长吁口气,“我数一二三就一起跳!一——二——三!”
就此结束一生也是值得的,不去管世间名利的争夺,安安静静,葬身于黄泉。
二人一纵身,坠入水中,扑通声响,溅起高高的水柱,迅速淹没两人的身形,水花盘旋,久久不散。
岸边的人俱都呆住,第一次有人主动投向黄泉的,他们疯了?
在人们未反应过来时,又一声巨响,一袭白衣越过众人,“不要去!”他纵声大喊,也没入了水中。
又一个疯子?他们以为黄泉路好玩么?
愁心捂着受伤的臂膀,冷冷的目光瞧向水心,“黄泉路上你们可作伴!”葬送一司主、一分舵主,天大的好消息!只是,人质没了,多少会丧失一些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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