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清白人谁信,功名鬼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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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囚车,从刑部大狱缓缓而出。持枪带刀戒备森严的两队士兵护卫在两旁,也随着囚车一步步地缓缓前行。
囚车站笼里的犯人个头不高,脸色微黑,鼻梁高直,颧骨稍凸,身体瘦弱却精神奕奕,衣服虽旧却干净整齐,他的嘴虽然被胶布封住了,但眼睛里不断闪现的英气却永远也遮掩不住,他的身体虽然被困在站笼里,但挺胸直立的身姿却显示出就是到死他永远也不会屈服……
他是钦犯,在大牢里被关了八个半月之后,当今皇上钦定今日将他押往西市处以凌迟极刑。
今天,是崇祯三年的八月十六日,也正是这个钦犯的受刑之日。
大狱门外的一个拐弯处,中极殿大学士、原内阁辅臣孙承宗和兵科给事中钱家修等十多位朝臣手中各端着一碗酒,神情肃严地站在那儿。
囚车临近时,孙承宗刚刚抬腿向前才迈出一步,就听到大太监曹化淳那尖细的声音在囚车后面响起来:“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囚车——违者斩!”
孙承宗不得不退回原处,然而在稍稍停顿之后,便毅然将手中的酒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紧随在孙承宗之后,钱家修等十多人也都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手中的酒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站笼里的犯人说不出话,他只能眼含热泪向孙承宗和钱家修他们点头致意,以此来表示自己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囚车继续缓缓前行——按照皇上的旨意,犯人必须在京城的主要街道示众之后才能去刑场就戮——就在拐弯后不久踏上一条大街的那一刻起,早就聚集在街道两旁的看客们便高声叫骂起来,声音激昂愤慨。
“这就是那个大汉奸,卖国贼!”
“就是他,该死的大汉奸!千刀万剐的卖国贼!”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
“杀了他,大汉奸!”人群中一颗臭鸡蛋飞了过来,正砸在了犯人的额头上,黄的白的黑的灰的浆液顿时涂满了他的脸,一股臭气也直往他鼻孔里钻。
“剐了他,卖国贼!”一家饭馆的二楼上一盆刷锅水泼了过来,正浇在了站笼的横木上,溅了犯人的一脸一身,几片烂菜叶紧紧地沾附在他那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上和他那干净的衣衫上。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在越来越多看客愤怒的叫骂声中,残羹、剩饭、臭蛋、烂果、脏土、污水不断向他袭来,他满脸满身都是脏物……
但他却无可奈何,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只能紧闭了双眼在心底背诵自己写的诗——
这是狱中题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
心悸易招声伯梦,才疏难集杜陵诗。
身中清白人谁信,世上功名鬼不知。
得句偶然题土壁,一回读罢一回悲。
这是写给二弟的:
竞爽曾殇弱一人,何图家祸备艰辛。
莫怜缧绁非其罪,自信累囚不辱身。
上将由来无善死,合家从此好安贫。
音书欲寄言难尽,嘱汝高堂有老亲。
还有写给娘亲的、写给夫人的……
在东城的钱粮胡同口,肃立着收复永平四城之后进京公干还没有来得及回辽东的征辽将军、锦州总兵祖大寿,中军副将何可纲,副将何元壁、刘永昌、张弘谟,总兵朱梅,副将徐敷奏、王承胤,参将杨春和他们的护卫以及滞留京城的辽民共二百多人——经祖大寿等人的再三力争,皇上总算同意他们在这儿见他们的前上司最后一面,但严令他们:“不准带兵器、不准接近囚车、不准有任何不规的行为,而且在规定地点见面后立即出城、不准在京停留。”
囚车临近时,祖大寿带着这二百多人齐刷刷跪在那儿,大哭道:“大帅,卑职等给大帅送行来了……”
犯人依旧不能言语,也依旧眼含着热泪向他的这些部属频频点头示意,以表示他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他想起昨夜草草写在衣袍里子上的那几句诗: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这是写给他自己、也是写给他的这些部属的,只是忘记交待女儿如蕙了。不过他也放心:女儿是一个极细心的人,一定不会在匆忙之间洗掉它,她也一定会想法子保管好的!
他想:这时候自己要是还能够说话,还能够发出声音,那就直接念给祖大寿他们听听,该多好啊……
囚车渐行渐远了,但他还能听到身后那呼天唤地的声音:
“大帅,你冤枉啊!”
“大帅,辽东不能没有你,复辽不能没有你呀!”
“大人,你是为辽东为我们死的呀!”
“大人,你一路走好!”
正阳门外一家装修豪华的酒楼上,内阁首辅周延儒,刚刚入阁才两个月的前礼部侍郎温体仁、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梁廷栋、御史高捷、曹永祚、袁弘勋、新任福建总兵谢尚政等十多人正围坐在靠窗的两张桌子上,边吃边喝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一直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的周府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近周延儒,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只见周延儒微微一笑,随即起身并伸出右手指着窗户道:“诸位,本相今日召诸位来此,是这儿有好戏可看——到窗边看看吧,大家都关心的那个角色已经上场,说话间就要走近来了!”
众人心知肚明,立刻涌到窗边探头往下看,那辆囚车已经快到眼前了。
“看到了吧?那就是他——”周延儒朗声笑道:“果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蛮子啊,可惜,西市刑场上刽子手的尖刀正等着他。那儿,也就是他的下场了。”
“首辅为朝廷除奸,劳苦功高啊!”温体仁跟着笑起来。

“还是温大人精明强干,时机把握到位,五次上疏请逮请杀此人;还是皇上英明果断,也终于下了决心。这不?今日总算要送他去西天了。”周延儒得意之余,也不忘记夸奖在座诸人一番,“还有曹大人、高大人、袁大人他们这些言官,还有永光、廷栋这几位朝廷大员,都立功不小啊。特别是廷栋大司马,没有他,这人可能还要多活几天呢……”
“哪里,哪里,都是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梁廷栋一边摆手,眼睛一边又左右张望,当他看到龟缩在一旁正一脸尴尬的谢尚政时,连忙道,“哎,要记头功啊,还的确非谢总兵莫属!没有他的首告和证言,今日这出好戏恐怕还真要演不出来呢!”
“大司马说的对,哎,今日谢总兵还可以再立头功——”高捷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茶壶,强塞到谢尚政的手里,“嘿,嘿,你将这壶茶砸到你那个老上司的头上,权当给他解渴就是了。”
谢尚政萎萎缩缩不敢上前,曹永祚上来抓住他的手,对着已经走到窗下的囚车道:“你就松了手吧!总兵大人!”一边说一边就狠狠向囚车砸了下去。
“嘭”地一声,茶壶砸在了站笼的横木上,茶水溅了犯人一脸,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只见谢尚政刚一照面就又缩了回去,而接着看到的就是正在哈哈大笑的周延儒、温体仁、梁廷栋、高捷那些人……
“小人!有这么多小人围在皇上身边,朝堂能清明吗?大明能不亡吗?”站笼里的犯人在心中不无鄙视道,随即便又紧闭了双眼。
他又想起了大海,仿佛看到了慑人魂魄的惊涛骇浪,自然而然也就想起了无形中那汹涌澎湃的“大势”:它左右着国家的兴亡,左右着个人的浮沉,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它的掌控之中,少有能避得开的——譬如当今之朝堂,鬼魅云集、小人得势,它还能兴盛还能抵御外敌吗?不能!而长此以往,亡国也只是早晚的事;譬如他今日之死,他能躲得过吗?也不能!尽管有人不断提醒他,尽管他也早有预感,他甚至把这种预感写进送给先后两任皇上的奏折里,但他还是照旧身不由己、也终于走上了今日这样的不归路……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愤怒的叫骂声中,他听到了路边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问话的是一个操陕北口音的人,答话的就是京城里的人。
听那人问话的口气,大概来京不是很久,这时候似乎一边指着站笼里的他,一边问身旁那位城里人:“劳驾您,问一下:他是谁呀?”
“他是谁?你还不知道?真够孤陋寡闻了!咳——那就告诉你吧:他就是大汉奸、卖国贼袁崇焕哪。”
“就是那个守宁远打败了努尔哈赤、守宁锦打败了皇太极、又在广渠门、南海子大败鞑子狗的蓟辽督师袁崇焕?我们那儿早就听说他的大名了。怎么?是他?这样一个大功臣,转眼间就成了大汉奸、卖国贼啦?”
“袁崇焕暗通建虏,谋叛朝廷,纵敌逼京,逗留不战……一共十二条,条条都是滔天大罪,他不是大汉奸不是卖国贼又是什么?可听清楚了——外乡人。”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守宁远守宁锦的不是他?难道在广渠门、南海子打败鞑子的不是他?难道他把宁远和锦州卖给了鞑子?把辽东也卖给了鞑子?后来又带着兵千里迢迢从辽东杀过来、未必还想把北京也偷偷卖掉?”
“卖与不卖,咱平头百姓咋知道!都是皇上说的,都写在圣旨里啦——怎么?你不信?哼,敢不信!”
“噢——皇上说的,就……”陕北人不说话了。
此刻,当今的皇上正端坐在乾清宫里,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手里拿着书却连一页也看不下去,看那样子心里也在想着今日西市杀人的事。
皇上脸上的笑容似乎在告诉人们:不是朕这个明君的指挥若定,哪有后来的驱敌于国门之外?又哪有如今的京师安稳?不是朕这个明君的洞察一切,哪有暗通建虏纵敌入京的这个钦犯的年前被逮?又哪有这个罪大恶极之人的今日伏法!
想着想着,幻觉出现了——它竟让皇上好像已经看到了群臣和百姓感恩戴德跪伏在脚下的情景,也好像又听到了群臣和百姓“万岁,万岁,万万岁”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皇上得意极了,却在情不自禁之中又将那满脸的笑容变成了杀气,拿着书的手一会儿高举一会儿劈下,嘴里也在不住地喊叫:“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竟也让随值的太监和宫女们胆颤心惊。
囚车依旧在缓缓前行,但不久就慢慢地停了下来,愤怒的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亮了。
囚车里的犯人知道已经到了刑场,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早已经人山人海的西市刑场,到处都是这样的叫骂声,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
面对愤怒已极的人们——
他想问他们:“你们知道你们痛恨的‘大汉奸、卖国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更想把答案也告诉他们:“他只是一个‘不惜死不爱钱’、信奉‘知其不可而为’、信奉‘尽其在我’的大痴汉!他只是一个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惟愿与辽事相始终的亡命徒!屈指数来,自天启二年至今已近九年了——可敬可爱也可怜可叹的人们,你们可曾知道?对大明国来说,这究竟是怎样的九年?而对这个大痴汉和亡命徒来说,他又是怎样走过来的九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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