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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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犯被押上了刑场正中的高台,并立刻被绑在行刑柱上。
他已经被剥光了身子,嘴里被塞了圆木塞、嘴上也换贴上了新的封口胶布。他的身子被一种类似渔网状的东西紧紧地勒着——这位威振敌胆屡屡打败来犯之敌的前蓟辽督师、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这位为大明为朝廷为皇上为百姓出生入死、曾经数度挽救辽东危局的抗金名将,就要在这里被处以凌迟极刑。
刑场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人群中义愤填膺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看着眼前愤激的人们,听着他们那怒不可遏的叫骂声,他心里充满了委屈。他想对他们说:“我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我说过要与辽事相始终,至今也没有忘记呀。我曾向皇上承诺五年复辽,可到今天,连我坐牢的八个半月在内、才过去两年又四个多月的时间。如果能再有个两年三年,辽东失地即可有望收复——这些,我和关宁铁军一年多来都已经作好准备了啊!”
他还想对他们说:“即便皇太极绕道突袭长城,即便他又陈兵北京城下,可只要等何元壁的步兵到来、等各路勤王援兵赶到,我也能够从容布置将鞑子兵团团围住,关门打狗而一举将其歼灭,至少也要消灭他的大部、打掉他的锐气、让他们对我中原不敢有非分之想……可皇上却不分青红皂白,就指定我通敌、指定我谋叛、指定我纵敌逼京、指定我逗留不战……现在又要将我凌迟处死了……”
他多想大声对人们说呀,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渔网状的东西勒紧了,使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在网眼里凸出来——刽子手开始行刑,那把略呈弯形又薄又锋锐的利刃已经切进从网眼里凸出来的肌肉中,“丝”地一声,第一块肉已经割了下来,鲜红鲜红的血立刻从被切的肌肉中沁出来,顺着刀尖往下滴:一滴,一滴,又一滴……
刽子手的速度加快了,“丝”声一声连一声,割下来的肉:一块,一块,又一块……
他感到很疼很疼、穿心刺骨般的疼……突然间,他看到了铁柱——良乡城南五里铺的那个小伙子——正从人群中费力地钻到前面来,他想对铁柱说:“对不住乡亲们了,我说过五年平辽之后一定奏请皇上不再加征‘辽饷’,可是铁柱兄弟,如今我……”却见铁柱怒目圆睁,抬手指着他,跺脚大骂道:“你是个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他想对铁柱说:“我不是骗子,我不是一个没有担当不负责任的人,我是一个说了话就一定要兑现的人——我拼着性命,一心一意整练军马恢复侵宇,以天下复辽东,以辽东还天下,而不敢疲天下以事辽东,我是为大明为辽东为皇上为百姓啊;平定辽东之后,我也一定为百姓请命,请皇上免征‘辽饷’,也一定践约到五里铺去。我袁崇焕说到做到,也从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虚诳。就是被关进了大牢,我还托了几个人代话给你哥哥铁牛,要他回到五里铺时说说我的这一切,说说关宁辽兵的这一切,你和乡亲们就都明白了……”
他多想大声对铁柱说呀,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渔网状的东西继续往紧里勒,网眼里一块一块凸出来的肌肉继续被切割下来,割下来的肉:一块,一块,又一块……鲜红鲜红的血继续从被切的肌肉中沁出来,顺着刀尖往下滴:一滴,一滴,又一滴……
他感到疼痛更加加剧了,这时候他又想起了皇上,想起了皇上那声色俱厉对他的指责。
可是,实际情况是:一接到蓟抚警报,他就立即作出了赵率教增援蓟州等一系列的应急部署;接着便亲率九千铁骑星夜赴援,在畿东接连打败了皇太极;三日夜赶在皇太极之前驻扎左安门外,广渠门一战、南海子夜袭,终于暂解京城之危……所有这些,皇上并不是不知道哇!
当此危难之际,君臣理应同心协力,剿灭顽敌于关门之时、驱逐贼寇于国门之外。可皇上却不分青红皂白逮我入狱,就在千方百计找不到入我于罪的证据之后,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了我——这……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呀?
不过,话再说回来,如果现在皇上放了他、而且又要他去督师辽东收复失地,他还会挺身而出吗?
会,肯定会!
不挺身而出反倒不是他袁崇焕的所作所为了——如果皇上真的放了他,他真想对皇上说:“我说过我要与辽事相始终。为河东失地的失而复归,为辽民的安居乐业,我就是战死疆场,也心甘情愿哪!”
他多想大声对皇上说呀,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渔网状的东西越勒越紧,刽子手手里的那把刀熟练地从他的上身滑到下身又从左臂滑到右臂又从左腿滑到右腿,碎肉:一块,一块,又一块……鲜血:一滴,一滴,又一滴……
开始那很疼很疼的感觉似乎消失了,或者说他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看着一块一块从自己身上割剐下来的肉块,他不禁想起老家水南的那座名曰“擎天一柱”的祖坟,想起罗浮道长给他讲关于这座祖坟的故事……
他自然也想起了第二次去崇福寺回家后的那个怪梦,想起了梦中那老和尚给他说的那个偈子:“酒未过三巡,难言天命贵。泽国伏蛟龙,天街现鬼魅。一夜北风吹,长堤千里溃。催命日遭瘟,倾城月不悔。汝不见,满天明月满天黑,满地金甲满地碎。”
这偈子对他来说,过去一直是个谜,可现在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出山未及三载,命中注定大贵却有大祸临头,不是吗?双岛斩帅除奸,又给朝廷上那些小人们以攻讦自己的口实,不是吗?鞑子绕道入边兵临城下,由此给自己带来了无端的杀身之祸,不是吗?瞧,这又是多么巧啊!昨夜本应该月明如镜,却竟是阴云密布,而今日他已受千刀万剐之刑,满地金甲原来就是他被割下来的肉块……这一切的一切,不都应验了吗?
他又想起了玄通大师说给他的关于英雄关于忠臣的那段话,其实何止是玄通大师,他自己不也早有预感吗?他还把这种预感写在给两位皇上的奏折里,可老天作弄人啊,竟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他自己预言的结局!
还有孙承宗老大人说的“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那句话,难道这也是冥冥中的“势”、势在必然吗?难道这就是皇上那迟迟未发而终于又发出的号令吗?
他多想对罗浮道长说,他多想对玄通大师说,他多想对孙承宗老大人说,可他全都说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他身上的肌肉已经被割剐干净了,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有知觉,他的鲜血还在滴:一滴,一滴,又一滴……
这时候刽子手已经在叫卖他那被割剐下来的肉块了:“一钱银子一块肉!快来买呀,吃了解仇消恨。一钱银子一块肉!快来买呀,吃了百病不生……”
他看到许多人争先恐后一涌而上,那个叫铁柱的小伙子也挤了过来,从怀里掏出银子,虽然还有点迟疑、但终于又向刽子手递了过去……

看着被铁柱和众多人们买去的一块块碎肉,他在想:这就是那个在辽东指挥千军万马的他吗?这就是那个打败了努尔哈赤打败过皇太极的他吗?这就是那个带领九千将士打退数万鞑子兵保住了京师保住了皇上保住了京城百姓的他吗?这就是那个没有战死在沙场、却死在自己拼死效忠的皇帝之手的他吗?这就是为大明国流尽了血、却又被当作大明国的叛贼而被凌迟的他吗?
难道他的死还不能重重敲击人们的心扉、还非要吃他的肉才解恨吗?唉,可怜的人们啊!
终于,他看不下去了,也实在受不了了——他的脸也开始抽搐,心里更是感到了阵阵难言的痛苦!
他知道,这已经不仅仅是**上的痛苦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不能为人理解的痛苦、进退无路无奈的痛苦、控诉无门绝望的痛苦……
他也曾有过害怕,但面对敌人他决不害怕。可当他面对自己的国家杀了他、自己的百姓吃了他时,他却又有了这怕的念头。
不!其实也并不全是怕,而是担忧!在自身的利益面前,人们,包括高高在上的皇上、群臣显贵以及芸芸众生,为何竟是这么自私?而倘若长此以往,大明国不就要国将不国了么?而当人们真正面临国将不国并且置身其中的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隐隐约约感到脚下的血在缓缓流动,在向广渠门外缓缓流动。他似乎感到了它们已经和被砸死被砍死在那里的谢友才、李朝江、沈京玉、田汝洪、刘成等弟兄们的血汇聚在了一起,又和战死在广渠门外的弟兄们的血汇聚在了一起;也似乎感到了这些汇聚在一起的鲜血继而又流向宁远、流向锦州、流向关宁铁军曾经和鞑子拼战过的地方,和倒在那里的弟兄们的鲜血汇聚在了一起……他想对这些死去的弟兄们大声喊:“弟兄们,我也来了!”
他多想大声对死去的弟兄们喊呀,可他已经喊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刽子手又举刀朝他额头上来了,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一辆轿车从刑场东边慢慢过来了,已经改装打扮的袁天赦牵着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两个人也都改装打扮了,他知道那无疑是宋世英宋世杰两兄弟,再后面则是佘洪老俩口和他们的儿子儿媳、还有他的那只爱犬黑子——轿车的门帘垂落而窗帘大开,露出了如蕙和有莲两张脸,啊!还有有莲双手紧紧抱着只让露出一张小脸和两只小手的小孩。
那小孩,一定就是他的小文弼呀!
当那辆轿车离他最近时,他睁大了双眼看啊看啊,怎么也看不够!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看清楚了他的爱女如蕙、看清楚了他的有莲、看清楚了他的爱子文弼,而且还清楚地听到了如蕙和有莲的歌声,歌声里带着哭声,悲切愁苦哀怨凄婉——那是让人心欲碎肠欲断的歌声啊:
乃机哄了,(粤语:荔枝红了)
乃机锁了,(荔枝熟了)
缺云门得称忍乖翻磊了。(出远门的亲人该回来了)
嘎亨得罗否山摇审凌哟,(家乡的罗浮山有神灵哟)
嘎亨得东刚谁很歹船。(家乡的东江水走大船)
蠢讨得歹榕须碘听歹哟,(村头的大榕树顶天地哟)
刚兵得乃机格卖甜。(江边的荔枝格外甜)
乃机哄了,(荔枝红了)
乃机锁了,(荔枝熟了)
缺云门得称忍飞翻磊了。(出远门的亲人快回来了)
嘎中得堆粮巴巴莽耿哟,(家中的爹娘巴巴望着哟)
嘎中得车尼雅也在念。(家中的妻儿日夜在念)
歹榕须呆哈多拜菩萨哟,(大榕树底下多拜菩萨哟)
乃机云雷鸭考品安。(荔枝园里也求平安)
他多想也唱给如蕙、唱给有莲、唱给他的小文弼啊:乃机哄了,乃机锁了,缺云门得称忍乖翻磊了……
他多想大声对他们唱呀,可他已经唱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刽子手的那把利刃在他的额头一划一拉,血淋淋一块头皮立刻就耷拉了下来,他的眼前顿时一片血红,接着什么也就看不见了……
那把利刃又在他的两只耳朵上一划一拉,血水立刻糊住了耳朵眼,接着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多想再看一眼他的如蕙、再看一眼他的有莲,多想再听一听她们的歌声;他多想再看一眼出世还不到一天的文弼,多想再听一听他那“哇哇”的稚嫩哭声;他多想再看一眼佘洪夫妇、再看一眼袁天赦、再看一眼宋世英和宋世杰兄弟,多想再听一听他们的说话;他多想再看一眼黑子,多想再听一听它那“汪汪”的叫声。
他多想再看看再听听呀,可他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他已经看不见人们那愤怒的表情、也听不到人们那震耳欲聋的叫骂声了。
不过也好!眼睛看不见了,心便不会烦;耳朵听不到了,心也更清静。
他也不知道渔网状的东西什么时候已经拿开了,他只知道那把利刃现在正搁在他的肚皮上,刽子手就那么轻轻地一划,似乎“刺喇”一声,他的肚皮就被划拉开了;利刃紧接着又挪到了他的胸腔,刽子手又是那么轻轻地一劈,似乎“咔嚓”一声,他的胸腔也就被劈开了。
很快,他感觉到他的肚子和胸腔差不多都被掏空了……
他现在只有一颗还跳动着的心脏,他明白他离死也只有一步之遥,很快——他就要带着种种的遗憾和难以瞑目的愤懑,离开这让他留恋至极又让他厌恶至极痛恨至极的人世。他想向世人大声喊:“我袁崇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哪!”
他多想大声喊呀,可他已经喊不出来了!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刽子手最后的一刀直指他的心脏,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他的灵魂和他挂在行刑柱上的骨架一齐飞上了天空,飞到了左安门飞到了广渠门飞到了南海子飞到了蓟州城,飞到了宁远飞到了锦州飞到了辽南飞到了山海关,飞到了东莞飞到了水南飞到了东江边飞到了罗浮山——终于,他又飞到了梧州飞到了藤县飞到了白马圩飞到了藤江边,飞到了那棵他亲手栽的大榕树下。
高大粗壮的大榕树下,正站着他日思夜想的白发娘亲和瘦弱的妻子——她们互相搀扶着,佇立在萧瑟的秋风里、佇立在凄楚的秋雨里,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东北方向的远方……
突然,他看得见了!
他看见了大榕树下摆着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燃着香,他知道那是她们在拜祭上苍,她们是在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保佑他能够回到自己的家呀。
突然,他听得见了!
他听见了她们呼唤亲人回家的心声:
乃机哄了,(粤语:荔枝红了)
乃机锁了,(荔枝熟了)
缺云门得称忍乖翻磊了。(出远门的亲人该回来了)
……
突然,他也能够喊出来了!
他用尽了全力喊道:“娘——不孝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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