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又到中秋月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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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中秋,又是一个月儿不明的夜晚。
如蕙摘了院子里那两株石榴树上的石榴,连同买来的月饼、水果、酒和菜,与袁天赦带着黑子一道来到刑部大狱。
牢房里只有袁崇焕一人了,程本直已经先走了一步——他在八月初十就被问了斩刑!
如蕙流着泪默默地从篮子中取出一些石榴、月饼、水果和酒菜,又默默地摆在原来程本直曾经睡过的床前……
袁天赦道:“老爷,如夫人昨天开始就有动静了,佘大婶说孩子出生可能就在今晚。她得一直守在如夫人身边伺候,佘老伯也去请收生婆了。我们来时,佘大婶说请老爷放心,孩子一定会平安落地的、佘老伯一定会来向老爷报喜的。”
袁崇焕连说:“放心,放心。”
黑子也蹲在主人脚边,眼巴巴地望着主人的脸……
走廊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牢房门口,接着有人轻轻推门而进。
袁崇焕抬头看时,两名狱卒端了酒菜已经走近了跟前,放下酒菜,道:“给袁大人道喜……明日午时……”
刹那之间,袁崇焕感到天也在旋,地也在转,一阵难忍的痛楚骤然聚在胸间,他猛地闭上眼,又一下子拽住袁天赦的手,仿佛要寻找什么依靠似的……
然而,这也只是一刹那,一切便已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袁崇焕恢复了平静,恢复了从容,面对即将要来的死亡,他只是轻声对狱卒道:“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却让如蕙惊呆了,她一下子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而待清醒过来,便哭着向袁崇焕扑了过去,声嘶力竭地喊道:“爹爹!——”
“如蕙,莫哭,莫哭。”袁崇焕神态自若,抚摸着如蕙那**的肩膀:“来,快把石榴水果月饼酒菜摆好,让爹爹好好尝尝咱自家的石榴……”
袁天赦抹着泪搬了桌几,放了椅子,又摆好所有物什,道:“老爷,小姐,坐下说话……”
袁崇焕坐了下来,黑子依依不舍地又蹲在主人身边,抬起头望着主人,两只眼里也含着泪。
如蕙挨着爹爹坐下,望着爹爹的脸,泪水不由地就又涌出来了。
袁崇焕平静地说道:“天赦,你也坐下,明日永别,我们还有今日整整一夜的团圆——来,都坐下,说说话。”
如蕙眼含着泪剥开一只石榴,将一粒粒籽儿倒在小磁盘中,双手捧着递到父亲嘴边:“这是女儿和有莲姨天天浇水、施肥伺弄出来的果实,爹爹,你都吃了吧……”说着说着,泪水又涌出来了。
“好女儿,莫哭,听爹爹的话,莫哭,莫哭。瞧,这石榴真甜——”袁崇焕拈了几粒石榴籽儿,又一颗颗地放进嘴中含着,声音依旧平静低缓,“爹爹自万历四十七年入仕,至今已过去了十年多,此身既已许国,不必惜也。十来年奔波疆场,出生入死,一腔忠贞、两袖清风,既对得起朝廷,也未辱没祖宗,明日如此收场,也当无憾此生了……”
“爹爹冤枉!可皇上……”如蕙忍不住道。
“天日昭昭……总该有昭雪的那一天吧?好女儿,爹爹不说这些了……”袁崇焕打断如蕙的话,改了话题又道:“爹爹今日要给你说的是……爹爹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辽东百姓,却对不住咱们这个家,对不住你爷爷奶奶,对不住你母亲,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有莲姨呀。这些年,爹爹回不了家也顾不了家,你奶奶有病,你爷爷去世……”
“老爷,这些年你为国为民为朝廷为辽东,忠心耿耿,天下尽知——人们不是经常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吗?老爷不必为这自责。”袁天赦道。

“是啊,十来年里,爹娘想儿,便寄来一封家书,道不尽千叮咛万嘱咐;儿想爹娘呢,却只能望断秋水,只有将思念寄托在走不完的高山、过不完的大河里……如蕙,爹爹走了之后,只要还有可能,你和有莲姨、天赦叔一定要回老家去,替爹爹上坟去看看你爷爷……要照顾好你奶奶,要替爹爹尽尽孝心……”
“女儿听爹爹的话……”如蕙抹去眼泪,答应道。
“还要照顾好你母亲、照顾好你有莲姨……”
“女儿也都记下了……”
“天赦——”袁崇焕又特别交待道:“世英世杰兄弟执意辞去军职,我再三劝说,他们不肯,也就罢了。他们说,明日就要到家里去,唉,你就带着如蕙和有莲跟他们远走高飞吧。哦,还有——明日你们一个都不许去刑场……你们走得越早越远,我才好放心上路!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爷……”
“如蕙,爹爹的好女儿,你也要记住!”
“爹爹……”
“如蕙,一定要记住,啊!”
“女儿记住了,爹爹!——”如蕙放声大哭起来。
“还有黑子,天赦,你把它交给佘老伯,别让它跟你们东奔西跑了。”
“是,老爷。”
袁崇焕又爱抚地摸着黑子的脖项,“黑子,如蕙她们要走远门了,你就在佘老伯家等着我——等我从这里出去,就去找你,听到了吗?”
“汪!汪汪!——”黑子不住声地叫唤着。
佘洪来了,他带给袁崇焕的是喜讯:有莲生了一个胖小子!他一脚踏进牢房的门,便道:“老爷,如夫人还嘱咐让老爷给小少爷起个名呢——”
袁崇焕又嘱咐如蕙说:“好女儿,你有一个小弟弟了,今后要帮爹爹好好照顾他——起个名字嘛?好!让我想想,想想……噢,就叫……叫他文弼吧。弼,乃含纠正之意,《书•益稷》曰:‘予违,汝弼。’我之今世过与错,都由长大以后的文弼来纠正吧。”
如蕙抹了满脸的泪,答应道:“爹爹,放心吧——女儿听爹爹的话,也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爹爹这就放心,放心了——”袁崇焕连连说道,接着又问:“如蕙,换洗的衣服带来了吗?”
“带来了,爹爹。”
“那就好——如蕙,再给爹爹洗一把脸、梳理一下头发。明日,爹爹更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刑场上,爹爹也不是一个邋遢鬼窝囊汉,是不是?”
“爹爹……”如蕙眼泪不自主地又流了下来。
洗梳已毕,袁崇焕又起身取过琵琶,递给如蕙,道:“十来年中,爹爹这个大明国里的亡命之徒,拼战疆场而无暇顾及家人,难得有此今宵能和女儿团圆,更难得又有了儿子,让女儿也有了一个作伴的小弟弟,爹爹放心了——如蕙,我的好女儿,再弹支曲子吧,爹爹明日就要上路了。”
“爹爹……”
“好女儿,打起精神!来,来,爹爹给你擦干眼泪……记得苏东坡先生那首写中秋的《水调歌头》么,就弹它唱它,提前给爹爹送行——好吗?”
如蕙含泪点点头,弹起琵琶,鸣咽唱道: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
铁窗外,阴云已遮了明月;铁窗内,父女正生死离别。袁崇焕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少有的微笑,一面轻轻抚摩着他的爱犬黑子,一面静静听着女儿弹曲唱歌。
歌声带着如蕙那无穷无尽的悲痛和愤怨,飞出铁窗,飞向那浩渺无垠的星空,飞向那洁白无暇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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