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赵率教捐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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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当赵率教带领四千兵马急急地赶到遵化城外一处树林时,前哨哨探正巧赶来报告:鞑子昨日午后已经围城,但一直围而未攻。
赵率教紧锁的眉头一展:老天保佑,遵化还在!遂问道:“这里到遵化城有多远?”
哨探答:“大约十一二里,赵大人——从这儿前行五、六里,就到了前面那个高坡,高坡过去里把路,是鞑子贝勒阿济格的大营,再往前约五里,就是遵化城的东大门了。”
赵率教又问:“鞑子的哨位放出多远?”
哨探答:“不远,就在那面高坡上——不过只是流动哨,大约半个多时辰,从大营出来一支九、九人的小队,在高坡上四处了望约有一袋烟的功夫,便又折回营去了。我们的人,眼下就在那高坡下面藏身。”
赵率教随即道:“好!那我们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借此树林隐蔽,我全军将士可稍事休整,人啃干粮马喂草料。然后,悄悄运动到高坡这侧,听我号令一鼓作气冲进阿济格大营,杀开一条血路,进城与王元雅守军会合,坚守遵化,以待督师后援——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了!”
而此刻,心惊胆战的王元雅还坐在他的书房里,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手里拿着皇太极的劝降信翻过来又翻过去——昨日午后鞑子围城时,他就站在城头,一看到城下黑压压的鞑子兵,吓得差点就晕了过去。挨到傍晚,却又不见鞑子攻城,他心里正奇怪呢,四城守兵却陆续送来了十几封鞑子射到城墙上的劝降箭书。他立刻打开了其中的一封,刚瞄了一眼就回到巡抚衙门。
在书房里,王元雅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想着那封劝降箭书,心里头乱极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更天。
樵楼上响过了四更天的梆子声时,他又一次拨亮蜡烛,再一次细细地读了一遍那封劝降信:
大金国汗致书遵化王巡抚:
我两国本相和好,后因尔国诲慢侵陵,致成七恨,
我乃告天兴师。幸蒙上天垂鉴,不计国之大小,止论理
之曲直,以我为直。故举山海关以东,辽东、广宁诸地,
悉以畀我。我犹欲息兵,与尔国共享太平,屡遣人致书
议和。尔君臣妄自尊大,自视如天上人,且卑视我,不
以我书转达,我深恨之。因完固城池,重兵留守,爰整
师旅,大举而至。凡我兵所向,自喜峰口迤西,大安口
迤东,拒敌之兵,悉以诛戮。其汉儿庄一带归顺人民,
秋毫无犯,但取刍糗,饱我士马。今尔等若输城来降,
功名富贵,当与共之。尝闻良禽择木而栖;俊杰相时而
动。尔等可不深念?至于民人,皆吾赤子,来归之后,
自当加以恩养。昔辽东之民,既降复叛,我曾杀之,良
用自悔。今图治更新,仁恩遐布,尔等当亦闻知,无俟
予言也。我既大举兴师,岂肯中止,尔可速自审处,毋
贻后时之悔。
读毕,王元雅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又揉揉眼睛晃了晃脑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开始梳理已经乱七八糟的思路。
——鞑子来势迅猛,所向披靡,而援兵又迟迟未到,这小小遵化城看来是万难守得住了。
——坚守不降!就是死了,也能名扬朝野、流芳百世;要是侥幸还活着,又守住了遵化,那不就立了大功啦?一定也会像袁崇焕固守宁远孤城那样,被朝廷看重,为世人侧目。就是戴不上督师的乌纱帽,但起码这蓟辽总督的位置也该轮到我王元雅坐一坐了。
——可是,谁都知道:鞑子破城即屠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拒敌之兵,悉以诛戮”,不降也就只有死!
而一想到死,王元雅就感到太可怕了,又犹豫起来。
——人死如灯灭,万事即休,什么名扬朝野、什么流芳百世,什么督师,什么总督,都还有什么用呢?
——不,不能死!还是降了吧,既可保命,又能富贵,“良禽择木而栖,俊杰相时而动”,这话说得多好啊!好鸟而不知择木、俊杰而不识时务,不就是傻瓜吗?我王元雅聪明一世,又何苦为了一个忠贞不屈的虚名而送了性命呢?
——投降?可一旦走出了这一步,我王元雅也就成了大明的叛逆,从此身败名裂了。那家里的父母咋办?妻子儿女又咋办?他们即使不被朝廷羁押重处,也永远抬不起头了。保了命又能富贵的我,就要背上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了。
不降不成,降也不成,这倒让王元雅左右为难了……
就在这时,守将彭文炳——其兄弟、父子五人都坚决反对王元雅献城投降——派人前来禀报道:“王大人,援兵到了!”
王元雅喜极,却又不敢想信:“真的?还是假的?”
来人忙道:“真的!真的!赵率教赵大将军的援兵就在东城城下,正和鞑子兵激战呐!”
王元雅用力一击掌,精神也突然为之一振:“快!快!快上城楼去!”
城下,赵率教和他的四千将士已经被鞑子兵分割包围,皇太极还在调集兵马相继杀来——他已下令一定要将赵率教的援兵全部围歼在城下。他知道,如果不能消灭这些援兵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援兵一旦进了城,大金兵再想攻破遵化必然难上加难。而破不了遵化,加上袁崇焕的后续援兵很快就要赶到,对大金兵必将形成合围之势。到了那个时候,大金兵一个也甭想跑掉了!
皇太极手中的令旗一招再招,鞑子兵也越来越多。
而急行军已经三天四夜的援兵尽管仍在拼力撕杀,但大都渐渐地力不能支,有不少将士倒下了……
赵率教挥舞着一把大刀砍过来杀过去,已不知砍倒了多少敌将,也不知自己受伤多少处了。
他来不及包扎,只偶尔淡淡地看一眼身上血染的征衣,仍然咬着牙带着身边将士向城门冲去,紧紧跟在身后的那面“赵”字帅旗,虽已千疮百孔、也曾经多次歪斜,但最终还是挺立起来,高高飘扬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其他各处被围的将士见他们的帅旗仍在飘扬,也都拼全力杀敌,一步一步顽强地向帅旗靠拢,力图和主帅会合一道冲进城去。
城头上,彭文炳与几员偏将看此情形,无不心急火燎。他们知道:这时候援兵只要进了城,不只处境立刻化险为夷,而且遵化可能也就保住了。于是向王元雅请命:“请大人允准末将等领兵出城,接应赵将军!”
王元雅原来也曾这样想,但一见援兵已经被分割包围,赵率教也已被困,早被吓破了胆——他心想:出城接应,弄不好自己的这点兵马也被卷了进去,岂不带累把遵化和自己都搭了进去?于是把脸一沉,厉声喝道:“想找死啊?还不退下,率各部守好城池!”
彭文炳等无奈,眼看赵率教几次率兵突出重围就快要冲到了城门,只要城内兵马出城助其一臂之力,便可进城了。可迫于巡抚大人的淫威,他们只能痛心地干看着援兵几次被冲上来的鞑子兵重又团团包围……

盯着几次该开却又紧闭着的城门,看着城头上王元雅那似隐又现的身影,赵率教终于明白这位巡抚大人是不会派兵出城接应他们的——身经百战从不流泪的他这时候却泪流满面:“为什么三屯营的朱国彦不许我人困马乏的援兵进城宿营?为什么遵化城的王元雅也将援兵拒之门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抬头问天,天不答言;他俯首问地,地也无语——他环顾四周,跟他来援的将士大都倒在了遵化城下的雪地上,自己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抬手抹去了满脸的血泪……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的皇太极令旗一招,数员敌将领着众多鞑子兵又朝他冲过来——他大喝一声:“弟兄们,杀!”飞骑向前,一刀就将冲到面前的一个敌将砍下马去。
鞑子兵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飞过来,赵率教身边只剩下十几个弟兄了,一个个都成了血人似的,却依然拼力杀敌……
混战中,一支流矢突然飞来,正中赵率教胸口,他“扑通”一声跌倒马下,鲜血也随之从嘴里涌了出来……
他怒目而视小心翼翼围过来的鞑子兵,勉强扶着刀柄吃力地站立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倒在雪地上没有一个屈膝投降的弟兄们,竭尽全力喊道:“狗日的小鞑子,你们看——这就是我关宁铁军的弟兄们……”
赵率教一直站立着、直直地站立在遵化城下的茫茫雪地里,他死了,可在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少见的灿烂的笑容——其时,正是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十一月四日巳正时分。
遵化城头上的官兵,都目睹了援兵在城下大战鞑子兵的一幕幕惨烈场景,目睹了赵率教临战不惊、临危不惧、拼战到底、视死如归的壮举,他们因感动而流泪,对援兵和赵率教更加敬重,对王元雅则无不投去鄙视的目光。
彭文炳和几员偏将更是气愤填胸,他们有理由瞧不起他们的这个顶头上司。
强按下一腔怒火,彭文炳一步步走到王元雅面前,指着城下,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巡抚大人,我们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赵将军和数千援兵为大明、为遵化、为我们而捐躯,我们已经愧对赵将军、愧对这数千援兵,但决不能再愧对大明朝廷、愧对遵化百姓,也决不能泯灭了自己的良心——我等已抱定与遵化共存亡的必死之心,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当此遵化危难之际,大人,恕我等直言:我等瞧不起此前的巡抚大人,但愿能瞧得起此后的你。请你从此时起,跟我等一道死守遵化等待袁督师的后续援兵,真正做一个让我等和遵化百姓能瞧得起的人。现在,请大人面对我等、面对遵化阖城百姓、面对已经捐躯的赵大将军和援兵们说话:能做得到吗?”
在众人那极为鄙视的目光里,王元雅往日一贯傲视属下的威风不见了,他羞愧地低下了头:“王元雅知罪了——我……对不住赵大将军和援兵兄弟。各位兄弟,此前的王元雅已死,从此时起,我跟大家一道死守遵化,一定……一定……”
然而,此时已经太晚了!
遵化城不仅城垣失修、兵备松懈的后果凸显,而且由于平时养尊处优、战时则屁滚尿流的一班官宦吏员乘机作乱,士气难稳,人心更是早就散了。
监军马思恭、郎中贾维钥以及巡抚衙门师爷等人已经铁了心要投鞑子,他们手举着鞑子的劝降箭书四处招摇,在短短一天多的时间,“遵化城必破”“顺大金者生,逆大金者死”的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四日夜,皇太极决定兵分两路:大贝勒代善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蒙古兵连夜出发,进军三屯营;三贝勒莽古尔泰率左翼四旗和左翼蒙古兵明日攻城,他已经失去了招降王元雅的耐心了!
十一月五日寅时,鞑子兵开始架梯发起第一次猛攻,立刻遭到了遵化军民的顽强抵抗——彭文炳兄弟、父子五人和那几员偏将分守各城,带领着抱必死之心的军民居高临下给鞑子兵以沉重的打击。
鞑子兵的第二次攻城同样也惨遭失败。
气极败坏的皇太极下令第三次攻城,这一次鞑子兵气势更强更猛。终于,正白旗士卒萨森哈图第一个攀上了城墙,众多鞑子兵也紧跟着蜂涌而上……
看到这一幕的皇太极高兴极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即吩咐身边的范文程道:“记着,范章京,一定要记着这位第一个登上三屯营城墙的正白旗士卒,他为我大金立了一大功——我要奖赏他,要授予他备御世袭之职,还要赐他巴图鲁(女真语:勇士)。”
守城军民终于没能抵挡住穷凶极恶的鞑子兵——巳初,彭文炳兄弟、父子五人战死,城中鞑子内应纵火,遵化城破。
宁死不屈的遵化军民没有放弃战斗,他们即使退到了城内,在各街道小巷,也依然拼命与鞑子兵厮杀。枪尖秃了、刀刃卷了,就是检到砖头瓦块,也要砸在鞑子兵的头上;刀枪没有了,就是肉博,也要咬掉鞑子身上的一块肉……他们也像赵大将军和数千援兵一样,要和鞑子兵厮杀到流尽自己最后的一滴血。
午初,浑身上下血渍斑斑的王元雅回到了巡抚衙门。
城破之时,他和一员偏将边战边退。退到钟楼,他们遭遇到了一群鞑子兵,那偏将冲入敌群力战,虽然不敌身亡,却让他得以逃脱。就在离巡抚衙门不远的小巷子里,他又杀掉入户抢掠的一个鞑子兵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从容走进衙门,从容走进书房,又从容地将一条白绫悬在房樑上,接着朝东城城门的方向拜了三拜,随即踏上高凳将头伸进已经挽好的结里——就在即将踢倒脚下的那张凳子之前,他两眼含着泪低声道:“赵将军,罪人王元雅这就向你赔罪来了!”
午正,城破时就向鞑子投降的马思恭、贾维钥以及巡抚衙门师爷等紧紧跟在皇太极以及代善、莽古尔泰等人身后,来到巡抚衙门。
兴奋异常的皇太极饶有兴致地听完那位师爷讲说风水宝地凤台山的故事,吩咐身边的范文程道:“范章京,你要记住遵化凤台山这个地方,总有一天,我大金要在这里营建自己的皇家陵园了——听这位师爷说,南朝小皇帝也瞧中了这块宝地,还想在甲申之后……哼,他没有机会了,老子让他做梦吧!”
他当然忘不了眼下要干的大事,于是接着便吩咐莽古尔泰:“遵化屠城至酉正为止,除了范章京率八百兵留守之外,全军夜半开拔,到三屯营助战,明日必须一举拿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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