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三屯营赵率教入城遭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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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屯营副将朱来同这些日子来一直都心神不宁。
十月十五那天,喜峰口的参将和他一起喝酒,告诉他:蒙古喀喇慎部落台吉布尔噶都九月中已经带人去了沈阳,鞑子说他在塞外这一带人熟地熟,要他给鞑子带路,也有人说是束不的部落要给鞑子带路,总之给鞑子带路一事确定无疑……
朱来同开始还不怎么相信:“屁话!从鞑子那儿到咱这儿有一千多里路,不是草原就是荒漠,鞑子想来,就不怕缺水少粮?就不怕黑风黄沙埋了他们?你这话能吓唬住谁呀?”
那参将是他的亲信,随口道:“卑职说的是实话,信不信都由将军。”
朱来同又问:“从那儿听说的?”
那参将答道:“卑职手下有两个守备、几个千总和喀喇慎那边很熟,听说那束不的还有布尔噶都为高台堡买米的事十分恼恨咱们皇上言而无信,一赌气,这就投到鞑子那儿去了。这不?接到鞑子的信没几天,就立马带着人去了……”
既是亲信一本正经这么说,朱来同不能不信,可接着也害怕起来,低下头寻思了半晌,不再言语了。
那参将问:“朱将军,这事儿事关重大……卑职要不要报告总兵大人?”
他抬起头看了那参将一眼,打起精神道:“报告什么?就总兵大人那脾气,不先治你个交通蒙古之罪?你,还有你手下的那几位弟兄担当得起么!”
那参将又问:“那……鞑子要真打了来,我们咋办?”
他又变得神气了:“好办!我不是给你们说过了?两条腿长在你身上,自己做主——逃走就是;逃不掉,那就降,反正保命最要紧,是不是?”
他嘴上说归说,可心里总还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也就是从那天以后,这事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其实,朱来同知道自己之所以从容不迫地和亲信们大谈逃与降,不仅仅只是他心中这么想,更重要的还是他根本也不相信鞑子兵会绕道蒙古打到这里。如今,鞑子兵真的要来了,他平时说说倒还容易,可一旦动起真格来,那就太难了:临阵逃跑,那还得了?朝廷自有王法在:杀!想逃?可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啊?再说降吧,那不连祖宗都卖了?千人指、万人骂——他受得了,家人也能受得了?那可是祖祖辈辈都抬不起头的事啊!
大难就要临头,朱来同也曾考虑让家人先走,可这事弄不好也会惹上麻烦:这些年他积攒了不少财物,起码得四、五辆车才运得走,要是让朱国彦知晓了也不是一件小事——总兵大人不爱财,他是靠屡立军功一步步爬到总兵的职位上的,他从军当过几年小兵,深知当兵的苦处,因此非常痛恨那些克扣粮饷喝兵血的官。这样的人虽然少之又少,却又让他朱来同给碰上了,岂不倒霉至极……
就这样想来想去想了好多日子,朱来同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不过倒让他琢磨起了朱国彦。
朱国彥不爱财,却十分看重荣誉和他手中的权力。他从宁夏总兵调任蓟州总兵时,曾经感到非常高兴、非常荣耀:这可是他升任总兵以来日思夜想的职位——这里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去处啊……
蓟州总兵历来就是建功立业的职位,就说隆庆朝和万历朝,很长时间都由抗倭名将戚继光担当。在蓟州总兵任上,戚继光走到了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点——
隆庆朝之初,北方边境频频告急。有大臣上疏请朝廷召俞大猷或戚继光镇守蓟门。俞大猷是员老将,其声望在当时比戚继光更高。然而,最终得到蓟州总兵这一要职的只是戚继光。不是俞大猷没有本领,而是戚继光与张居正的关系更密切:朝中有人好做官嘛。
说起戚继光与张居正的密切关系,谁人不知?
那可是用金钱、美女和“房中药”搭建起来的。官场上的戚继光跟他打仗一样精明,也因此而游刃有余,他深知“一个人要想在官场站稳脚步,那就得有靠山有后台,靠山越强后台越硬,他就能够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想干一番事业也不难”的官场诀窍。他由此瞄准并巴结爱财好色又大权在握的内阁辅臣张居正。功夫不负有心人,戚继光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可以经常出入张大人府第了,可以向张大人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了,也终于得到了张大人的宠信和支持了——张大人让他如愿地当上了蓟州总兵……而此后,戚继光便如鱼得水般地获得了更大的成功——这成功又使其名望大增,甚至还超过了老将俞大猷。
朱国彦当然瞧不起戚继光,瞧不起他那下三烂的手段,瞧不起他那小人般的嘴脸。然而在另一面,他又非常看重戚继光,看重他那功成名就的荣誉,看重他那打仗的精明与才干。
现在,朱国彥如愿当上了蓟州总兵,他没有像戚继光那样走门路、拉关系、送钱送女人找靠山,这是他所自豪的:敢打善战不怕死是他的长处,朝廷若是全都用一些窝囊废,那不早就完蛋了?但是他也没有戚继光那样大的成功和那样高的名望,这又是他所极不甘心而孜孜以求的东西:在他的心里,荣誉是最最重要的,它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现实却总是无情地给朱国彦泼冷水:当他到蓟州上任却看到这里和宁夏兵备一样破烂不堪的时候,他的心便凉了一大截;当他看出顺天巡抚和蓟辽总督两个顶头上司没有一个知兵知战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沮丧;而当袁崇焕来蓟辽当了督师的时候,不仅他又多了一个上司,而且原来所管十二路兵马也被削减到十路,进而还让赵率教在他的地盘上吆五喝六,他心里憋屈、脸上挂不住、浑身不自在,更加感到了在此处建功立业的渺茫与无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还不到一年时间,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麻木了:他渐渐习惯了官场上的应酬,习惯了看两位顶头上司的脸色,习惯了蓟州平安无事的说法,也习惯了每餐的一盘花生米和几杯老酒……
十月二十七日,朱国彥刚用过早餐,还没有起身离座,朱来同就来了。
朱来同一只脚才踏进门,便扬了扬手里拿着的救急文书,喊道:“朱大人,大安口已被鞑子兵所占,巡抚衙门王大人要大人派兵协守遵化……”
朱国彥心里一惊,立刻想到三屯营很快也要面对强敌了,再派兵协守遵化,岂不分散了三屯营的兵力?但他神色却依然镇静,稍作思索便应道:“狗日的鞑子来者不善——朱将军,你带一哨兵马先行前往,待我安排已妥,随后就到。”
朱来同当然不想往遵化那个火坑里跳,灵机一动,劝阻道:“朱大人,鞑子既然来了,也一定不会放过咱三屯营,这时候大人千万走不得!卑职以为,派兵协守遵化不如回书一封,就说三屯营也已发现鞑子前锋,军情亦十万火急。这里是蓟镇重地,驻军责任重大,暂时不能分兵。”

朱国彦迟疑了,这事一旦让皇上知晓,他就是谎报军情,那还了得?
朱来同清楚朱国彥的心思,上前一步接着又道:“朱大人,这鞑子兵来那是迟早的事——遵化如果有闪失,皇上只会找王大人问罪,可咱这三屯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人,那你可就真的脱不了干系啦!”
朱国彦原本也不想派兵去遵化,听朱来同这么一说,想想也很有道理,便顺水推舟道:“好,就依朱将军意思回书吧。”
朱来同一计得逞,又上前几步,走近朱国彦小声试探道:“大人,卑职想:鞑子大兵压境,恐怕还有几日——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将夫人送回老家,避避这飞来战祸?”
不料朱国彦脸色一沉、两眼一瞪,吼道:“胡说!既是大兵压境,让老夫送走夫人,岂不先乱了军心?朱将军,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休得再提——下去吧,传我军令:各营营官速率兵将加固城防、检点火炮弓矢枪械,派人尽毁城外房屋水井、并督促百姓速迁城内。”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王元雅的救急文书也送到了山海关赵率教的将军府。
赵率教当即派人飞马向袁崇焕报告,接着就抽调山海关驻军四千兵马,人不离甲马不卸鞍待命驰援蓟北。袁崇焕就在离山海关一百二十里的中后所,赵率教黄昏接到命令,立刻率队出发向蓟北急驰而去……
十一月三日夜,蓟北又下起了大雪,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四场雪了。
朱国彦巡视城防回到家里,夫人张氏刚刚把温好的酒菜端上来放在桌上,就听到城外人喊马叫一片嘈杂之声传来——朱国彦又是一惊:“狗日的小鞑子,这么快就来了!”他一边骂,一边起身向外走。
还没走出大门,朱来同就来了。
“鞑子来了?”朱国彥急问。
“不是,大人——是山海关赵率教带兵来了,说要进城。”朱来同答。
“好哇——”朱国彥不禁大喜,“快请!快请啊!他们一定又冷又饿又累,传令各营:烧水做饭,腾房让铺,让赵将军的弟兄们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好久不见,老夫和赵将军也要喝几杯老酒叙叙旧啦。”
“大人,这……这……”朱来同迟迟疑疑,欲言又止。
“什么这呀那呀,快去传令啊!”
“大人,卑职以为,眼下还不能让赵率教进城……”
“为什么?”
“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什么意思?”
“大人想想啊,赵率教一旦进了城,大人还能在这三屯营呆下去么?”
“这么说,赵率教还要长住三屯营?”
“大人,不长住他来干什么?进了城,他就替袁蛮子占住了三屯营这块地盘,他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不走了!大人……卑职担心到那个时候,大人你……你恐怕就得挪挪窝了……”
“我还得挪窝?”
“是啊——你不挪窝,他还能安生长住吗?你不挪窝,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那……那赵率教不是来打鞑子的?”
“打鞑子不假,占地盘也不假,他这是一就两便——赶走了鞑子,大人你也挪开了窝,这地盘不就顺理成章属于他那个姓袁的上司了!”
“袁督师不是这样的人哪?”
“大人,你道那袁蛮子果真是个傻蛋?没有油水,他要赵率教来三屯营干嘛?蓟州这块地盘,他想占不是一天两天啦!”朱来同越说越来劲了,嗓门也慢慢大起来:“大人想想,远近都有例在先:前不久他还派谢尚政带了兵来,先去蓟州、后到遵化,说什么要加强防务来着,狗屁!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嘛!要不是总督刘大人和巡抚王大人看穿他的诡计,他早把钉子给钉在这儿了!远,则有皮岛,袁蛮子在那儿杀了毛帅又占了岛,可怕不可怕?大人,这一回他找到了借口,又派赵率教来,能有好事吗?”
“噢——是这样啊……”朱国彥听朱来同这么一说,想到皮岛毛文龙的下场,心里一阵阵发毛,一时没有了主张,又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赶他走!”朱来同说出了他早就想好的主张。
“赶走赵将军?”朱国彥犹豫了,“这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呀!”
“这都什么时候啦,大人,还讲什么情什么理什么法呀?请大人放心,这事交卑职去办好了——卑职就对赵率教说,巡抚大人有令:要援兵速速赶到遵化!如此一来,他就是有心占咱这地盘,也没有不走的胆子。是不是?大人。”朱来同倒是一点也不迟疑,撒起谎来更是一点也不脸红。
“唉……”朱国彥虽然摇了摇头,可最终也不制止,只是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回房去了。
三屯营城外,人困马乏的四千兵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急行军已经三天三夜,每晚歇息还不到两个时辰。过了迁安,又有狂风裹着大雪迎面扑来,他们顶风冒雪忍饥挨冻好不容易来到三屯营,心想今晚总该吃顿饱饭睡个囫囵觉吧,却不料城上的士兵好半天才叫来一个副将朱来同,那答话更让人火冒三丈:“巡抚大人有令,要援军速速赶到遵化去!”
赵率教急了,高声叫道:“请朱国彥总兵一见!”
朱来同却不急:“朱总兵正在各营巡视,一时还脱不开身,要卑职来传巡抚大人之令。赵将军,军情紧急,切莫违令误了行程啊。”
城下的士兵们更急了,不由大骂起来。
城上的朱来同也不气恼,站在城垛后向城下挥了挥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赵率教知道再喊再叫也无用,只在心里骂道:“朱国彥这老东西,看以后还有谁再称赞你敢打善战不怕死?来几个鞑子就吓得缩头当了乌龟!”转念一想,连朱国彥这样的人都变成这样,其他总兵更是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他浑身不由一颤,在心底连连叫起苦来:“糟糕!看来这一次凶多吉少了……”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
三屯营城外民房尽已被毁、水井也已都被填,四周空无一物、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四千将士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这儿连露宿也不可能了。
赵率教面向着遵化方向,迎风站在雪地里,想了好一阵,又弯腰抓把雪擦了擦脸,接着猛地一跺脚,下令道:“继续西进,遇到可能露营处,立刻垒灶烧饭,天明之前赶到遵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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