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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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捕风捉影的“通虏”与“谋叛”(一)
袁崇焕“通虏”,其实可以看作是以上十二宗“罪名”的源头。
有了“通虏”之罪,袁崇焕的动机和目的就都齐全了——这恐怕也是在袁案自始至今的争议之中,常常听到有人指责袁崇焕是“汉奸”“卖国贼”的原因吧。
非常明显,只要有“通虏”这两个字贴在袁崇焕的身上,那么,他就一定会谋叛、一定会欺君、一定会结奸、一定会蠹国;也一定会托付不效,一定会专恃欺隐;市米呢,一定要资盗,谋款呢,一定要斩帅、践约;还有诸如纵敌长驱、顿兵(逗留)不战、遣散援师,以及潜携喇嘛啦、暗藏夷使啦、坚请入城啦,自然也都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解释。“通虏”不仅如此提纲挈领地抓住了袁崇焕问题的要害,而且很自然地又与崇祯皇帝逮捕袁崇焕的初衷有了照应。
十二宗“罪名”的源头可能是“通虏”,而“通虏”的源头又在哪里?
可能存在的源头有两个:一是金文馆章京范文程向皇太极“进密策,纵反间”【8】,皇太极在广渠门败于袁崇焕后,退兵南海子,“获明太监二人,令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巴克什达海监守之。至是还兵,高鸿中、鲍承先遵上所授密计,坐近二太监,故作耳语云:‘今日撤兵,乃上计也。顷见上单骑向敌,敌有二人来见上,语良久乃去。意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时杨太监者,佯卧窃听,悉记其言。”【9】第二天,皇太极故意将杨太监放归。杨太监进宫后详细报告此事,崇祯皇帝中计而逮袁崇焕。
关于皇太极设间杀袁崇焕之事最终大白于天下的,大多都认为始自《明史•袁崇焕传》。但因为《明史》乃清朝官修,据此又有人说袁崇焕案“在崇祯朝本来是定案,但清乾隆时期却发生了变故。乾隆钦定的《明史》里突然多出了‘反间计’的记载,于是‘袁崇焕案’便又有了新的解读。”
然而,这种说法站得住脚吗?请看杨宝霖先生在《袁崇焕杂考》中的记载:
以我所知,说清人设间杀袁崇焕的第一人,是广东人屈大均(当然最早记载此事的,是修清《太宗实录》的清代史臣或作《范文程传》的张宸,但《太宗实录》或《范文程传》非一般人所能见,故不论列)。屈大均《再吊袁督师》诗说:
劳臣遭反间,蠢尔善愚人。马喋三韩血,旗扬九塞尘。丸泥难守险,集羽意摧轮。一自钃镂赐,无人更致身。(《翁山诗外》卷七《再吊袁督师》五首之一)
屈大均另有一首《吊袁督师》诗,汪宗衍先生大作《屈翁山年谱》中记载大均作于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东出榆关(略)吊袁督师废垒》之时,这组诗既称“再吊”,当作于《吊袁督师》后不久。比《明史》的成书早八十一年。
其次,是黄宗羲。黄宗羲在《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中详细记载范文程献反间计的详细情况。黄宗羲在这个神道碑铭里说:“辛未岁。余至新安,公(霖按:指墓主钱龙锡)之孙柏龄以碑铭见属,余不辞而为之。”辛未,即康熙三十年(公元1691年)。黄宗羲说出清人设间事,比《明史》成书早四十八年。【10】
可见,对于皇太极的“反间计”,屈大均之所知、黄宗羲之所记比《明史》成书或早八十一年、或早四十八年,而且“最早记载此事的”,还“是修清《太宗实录》的清代史臣或作《范文程传》的张宸”。仅以此说,便已知道所谓“乾隆钦定的《明史》里突然多出了‘反间计’的记载”显然是大有谬误的。
否认皇太极设间的说法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崇祯给袁大人定了许多罪,但就是没有‘通敌’‘谋叛’”,又有人说这个“反间计”纯粹是编造的、虚构的,还有人甚至提出了“后金又有什么必要搞那个‘蒋干盗书’式的反间计呢?”,以此否定皇太极设间的存在。
许多历史事件的客观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上述所谓明廷是否宣布袁崇焕“通敌”“谋叛”、清廷是否编造虚构“反间计”以及皇太极设间的必要与否,过去、现在、恐怕以至于将来的人们也可能继续见仁见智众说纷纭。只是因为这并不是本文要讨论的,所以在这方面就不再多费笔墨了。

但即使撇开这些有争议的话题,还要注意到的是:京城里越来越多而且是甚嚣尘上的传言,其来源也五花八门,不乏敌我双方及各色人等,这何尝又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设间呢——比如说“袁崇焕与皇太极已有‘密约’在先、故意引建州兵入犯”【11】;又比如说“投(逮)了袁崇焕,东人跑一半”【12】;再比如说袁军十七日晚抵左安门,因京师戒严而塘报无法送入,到了深夜才驰奏朝廷,报建虏薄城下,次日便有街谈巷议“争谓崇焕招敌”【13】,等等等等。它们所产生的影响非常之大,更可能是袁崇焕“通虏”的另一个源头。
有人曾经问笔者这样两个问题:崇祯皇帝为什么一定要在那样的一个非常时期逮捕袁崇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作出逮捕袁崇焕的决定呢?
这的确是两个很重要的问题,恐怕也是当时萦绕在崇祯皇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问题。笔者以为:一,事发一定非常突然,而且一定有人直接向崇祯皇帝密告了袁崇焕有“通虏”或“谋叛”行为;二,崇祯皇帝在当时也已经认定袁崇焕“通虏”或“谋叛”,而且在开始也一定对此深信不疑(至于后来则另当别论了)——这也许就是对上述提问的最好的解释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分析一下崇祯皇帝逮捕袁崇焕的理由,也许就明白了。
崇祯皇帝逮捕袁崇焕的理由,就是他对袁崇焕劈头盖脸的两句问话:一是为何“杀毛文龙”?二是为何“今反逗留”?可这并不是他的真正理由。
先说其一:袁崇焕杀毛文龙已是半年前的事,离逮袁时已经有点远了,何况崇祯皇帝又有先后两道圣旨,不仅一再肯定袁崇焕的做法、而且特别强调了毛文龙的劣迹【14】【15】。这显然并不成其当时非逮袁不可的理由;即使他对袁崇焕先斩后奏心怀愤怨、极为不满,在安抚之后又想逮治其罪,那么,什么时候不行?却偏偏而且突然选在皇太极兵临城下这种非常时候?
再回顾逮袁当时的情况,辅臣成基命曾劝皇上:“敌在城下,非他时比。”但皇上并不听【16】。其他阁臣也随之力谏:“临敌易将,兵家所忌。”皇上却答:“势已至此,不得不然。”【17】对成基命和其他阁臣说的这些道理,崇祯皇帝何尝不知?但为何又“不听”呢?“势”之一字出口,便道出了他的隐忧:不马上逮袁,大难即将临头;逮袁,便化危为安——非常时候,行非常之法:于是,逮袁也就成为必然!
再说其二:至于“逗留”,其实质说起来就是不战,但却不是事实,更不能成其理由。就在袁崇焕率军十一月十七日晚抵左安门到十二月一日被逮,其间的十三天时间里,且不说前有十一月二十日的广渠门大战、后有二十八日的夜袭南海子,就在袁被逮的当日早晨,他还正在派副总兵张洪漠等前去追蹑敌军【18】呢。十三天里打了两场胜仗,而且迫使敌军一退再退,可当皇上的还要指责指挥打胜仗的带兵统帅逗留不战,这不是强辞夺理吗?
可以肯定,藏在这“非常时候”和“强辞夺理”背后的,一定有崇祯皇帝“不得不然”所表现出来的不得已的苦衷,也就是他问话“何也”的言外之意、以及回答阁臣们劝谏所说的“势”的弦外之音:还有什么比发现袁崇焕“通虏”“谋叛”更可怕的?又有什么比抓袁崇焕更急迫的?——他或者相信了杨姓太监的话,或者相信了越来越多的传言、而且有人又密告了让他产生危在旦夕之感的传言,或者二者同时都起了作用。总之,他相信、至少在下旨召见袁崇焕之前他已经相信袁崇焕“通虏”“谋叛”,而且就在“敌在城下”这种非常时候、他更相信果断决定抓这个“通虏”“谋叛”的叛臣一定是英明之举、上上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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