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赏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雪儿,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一声话语打断了慕容雪和萧长风两人的沉默对视。萧长风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迈步走了过来,约莫二十四五岁,一身西装笔挺,仪表不凡。
“你一生气,就喜欢来这里吃东西。”那青年眼里只有慕容雪一般,根本就没瞧萧长风,行至餐桌前,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满是柔情地望着慕容雪。
不知为什么,萧长风突然想到,眼前这青年的这番动作与先前吴晓所说的浇水灌溉何其相似。
“这位是我同学萧长风,这位是我朋友唐之谦。”慕容雪为两人略一介绍。
“嗨”唐之谦向萧长风打了个招呼,又转过头去说道:“雪儿,伯父很是担心你,特意要我过来找找你。等你吃过饭,我送你回去?”
“哼”慕容雪噘着嘴巴默然不语,手中的小勺越发用力的敲着玻璃杯中的小块冰激凌。
“你既然不愿意回去,不如我们去看画展吧。”唐之谦微微一笑,越发温柔道:“培根不是说,历史使人明智,数学使人周密,自然哲学使人深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图画使人灵秀么。”
慕容雪疑道:“培根明明说的是诗词使人灵秀,哪来得图画使人灵秀。”
唐之谦好似知道她会这么一问,接着说道:“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开口说话了。不过前阵听过一个关于图画的事,去年美国一个小孩得了怪病,整个人痴痴呆呆的,不会说话了。他妈妈带他看了不少医院但这病都没什么起色。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妈妈带他参加了一次画展,结果他一眼就喜欢上了一幅图画,她妈妈将画买了回去,挂在他房里。如此,天天看日日看,半年之后,他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竟然指着画对他妈妈说,‘妈妈,小孩子不是这样尿尿的。’”
“竟然有这等事?”慕容雪却见唐之谦朝她眨眼微笑,随即一恍然,哼道:“原来是你瞎掰的。”
“我可没有瞎掰,这可是我老爸告诉我的,要瞎掰也是他瞎掰。”唐之谦摊摊手说道。
“哦,原来是唐伯伯说的啊,那就不会是瞎掰了,唐伯伯可是大名医呢。”
“虽然老爸对治病的事一向很严谨,从不说假,但是一幅画也能治人这实在是难令人相信,西医理论无论如何都解释不了。”唐之谦呵呵一笑,道:“我们听时,还当成笑话呢。”
说到笑话,慕容雪又想起方才萧长风那古意盎然又直白露骨的太后笑话,自己只顾着和唐之谦说话,差点忘了萧长风还在这里。抬头看去,只见萧长风正低头消灭着那大块牛肉。他吃法很奇特,寻常要用刀叉割切才能分开的牛肉,在他手中却柔软无比。他用筷子轻轻一拨拉,就分出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嚼咽。他脸上表情更是奇特,赞叹?欣赏?惋惜?好似什么都不是,又好似什么都有一点。真不知一块牛肉何以能让他如此。
萧长风徐徐咽下这口中牛肉,确实比以往自己所吃的要好吃些。让人称赞的是各种调料的搭配使得味觉丰富异常,不像那世的熟牛肉只能沾点盐巴和姜汁就食。不过调味多了反而遮盖住了牛肉的原味,又让萧长风觉得这世的牛肉没有那世的牛肉这么新鲜脆嫩有嚼劲。两厢比较,熟高熟低倒真不好说。
唐之谦见慕容雪突然怔怔地看着萧长风,这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起这从他进来之后就没说过话的少年,一身简单朴素的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富贵之家。短头发之下是宽大的额头,方面大耳,和俊美扯不上关系,但一双眸子清亮晶莹,瞧人的时候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唐之谦正了正声说道:“不知长风对画能治病的事怎么看。”
萧长风胡乱擦拭了下嘴,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刚才虽然在埋头吃肉,但方才慕容雪和唐之谦的谈话,他也听到了。以画治病并未不可能之事。《太平广记》曾记载了一个以画治病的故事:鄱阳王被齐明帝杀后,王妃思念悲伤过度,得了痫病,多方医治无效。后其兄刘僧请名画家袁茜画了一幅画,画面是鄱阳王与生前宠姬共同照镜图。王妃见了,非常气愤而大骂道:“斫老奴晚。”于是悲情遂歇,病亦痊除。这就是所谓的情志疗法,要知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而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五藏之气能生喜怒悲忧恐,同样喜怒悲忧恐也能调五藏之气,如喜伤心,恐胜喜,思伤脾,怒胜思,忧伤肺,喜胜忧,恐伤肾,思胜恐。王妃便是观画中鄱阳王与其他女子欢好而由妒而怒,中烧怒火却冲淡了悲切之思,化解郁结,气机流畅而得以治愈。
至于唐之谦口中的西医理论,萧长风并不了解,只是知道其乃是西方之学,以细胞学说为基,重具体,讲量化,遵实证。当年西学东渐时,西医学说席卷东方,初始狐疑者或有,但最终严拒者少之又少,如今更是风靡全球,大倡其道。但萧长风却是从古代而来,并未受过现代科学的洗脑,心中所遵循的还是阴阳五行那一套,因此对西医并无多大感触。正如汤因比说得那样,“要让一个西方的诗人和圣人在一个非西方的灵魂里也能像在自己灵魂里那样燃起同样的精神上的火焰,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萧长风放下手中餐巾,说笑道:“人道,观虎豹雄狮之画,能提神壮胆;观山水风景之画,能心旷神怡。这么看来观小孩尿尿之画也未尝不能让人开口说话。”
唐之谦见他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但言语之中还是颇为认可画能治人之说,眉头一挑,接着又辩道:“长风也信这个?在我看来这些说法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似是而非罢了。何谓提神,看看图画难道能像吸食了古柯碱一样,对中枢神经产生较大的毒性,能使大脑皮层兴奋产生欣快感?何谓壮胆,看看图画就能让胆囊收缩,胆汁分泌旺盛?何谓心旷,看看图画就能让心房大量分泌心钠素等多种肽类激素,还是能使得每分钟流注于脑组织的血液超过了800毫升?”
萧长风一愣,什么心钠素,古柯碱他听都没听过,不过唐之谦这几问中的大意却有些明了。心里一笑,才要对他说,心旷神怡,提神壮胆中的此心非彼心,此神非彼神,此胆非彼胆时,耳边却传来慕容雪的声音。
“之谦你不说要带我去看画展么,走吧,这些问题等你回家和伯父再一起讨论吧。你是西医学院的高才生一定能弄清其中道理的。”
原来慕容雪见唐之谦吐出一堆医学名词,脸色又渐渐严肃,惟恐萧长风与他争论起来,连忙插言进来。她转头又朝萧长风道:“长风,下午反正也没课,一起去看看画展去。”
萧长风见她言语恳切,眼中又满是期盼之色,也不好推辞拒绝,只得点头应许。
画展是在星洲市历史博物馆举行,因为这次画展里面有几件珍品也一并展出,所以门票高达500元一张,不是一般人原意去消费的。不过这价格对能坐着法拉利前来的唐之谦不过是小菜一碟。三人过了历史博物馆的大门之后却还要经过一道安检门,在安保仔细严格地检查完随身物品和核对完身份证之后方才入内。四周到处都能见到身挂对讲机不停忙碌的安保人员,这让萧长风有些惊奇,不知这次展出的是何种珍品,能得如此严密护卫。

星洲市历史博物馆采用的典型的抬梁式建筑风格,这是从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沿房屋进深方向布置石础,础上立柱,内外柱同高,柱上架梁,屋架顶成斜角形。外面用的是清一色笨重的花岗岩,略加琢磨,仍见棱角,显得粗朴大气。博物馆内立柱少,显得十分宽敞。馆内大约分成七八间房,中间大厅地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五角星,站在上面抬头能望见屋顶上高高悬挂的琉璃灯。萧长风眼力尖,能看清琉璃灯上刻的山水人物,随着灯光晃动,流苏璀璨,栩栩如生。
萧长风进入大厅之后便故意落后半步,因为唐之谦正兴致勃勃地向慕容雪介绍着画画的渊源,他不愿当两人之间的油火灯,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电灯泡,随意漫步进了一间房。房间里面游客并不多,大多驻足于画前欣赏间或有些小声议论。
萧长风走到一幅古色古香的图画面前,停下观看。说道绘画艺术,萧长风并不太懂如何欣赏,春秋战国那时虽然也有绘画之道,但并不隆盛,就像《周礼.保乐》中所说:“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之中也没有绘画一项。大概是由于那时所用的是笨重的竹简,和较贵的丝帛和羊皮卷而没有现在的轻薄纸张的缘故,因此绘画主要以线条为主,大多是青铜器皿刻纹以及壁画雕刻。
虽然他不太懂,但也能发觉得眼前这幅山水画的不俗之处,这是一幅春光明媚时分,人们郊外踏青游春之图,图中色彩明丽厚重,以青绿为主调,间以红白诸色,青山绿水配上泥金山麓,赭色树干,和谐中又见变化。湖光山色,花团锦簇之间又有人物,寺庙点缀其间。刻画线条细劲而有力,尤其是画中人马,虽然小如豆粒,但一丝不苟,形态毕现。
“《游春图》,展子虔唯一的传世作品,果真是稀世奇珍。画中山石有勾无皴,行笔有轻重、粗细和顿挫之感,使得远景近物安排得错落有层次,难怪《宣和画谱》称赞他,‘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看看这双勾夹叶法和点花法,运用之妙……啊,‘展子虔游春图’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题字,瘦直挺拔,筋骨内生,妙…”
这人显然对绘画很有造诣,这番点评起来有实有据,有理有节。萧长风扭头看去,只见一的老者正站在身旁,双眼圆睁满是惊叹地注视着《游春图》,口中低声喃喃自语,若非萧长风耳力惊人,怕也听不清他说什么。这老者看到兴奋之处,身躯不断靠前都抵住了红色护栏,双手更是不断搓动,大有将画拿下来放入怀中慢慢摩挲欣赏之势。
萧长风倒是有些佩服他,因为一望他的长相便知不是华夏中原人士,但却对华夏文化却如此了解,显然下过不少功夫,不,看他眼中的炙热目光,应该说是有种偏执的热爱。这模样到有点像自己第一次握住宝刀朔云时的感觉,‘河源怒浊风如刀,翦断朔云天更高’当年大哥将朔云宝刀送与自己时,自己不也是欣喜得全身微微发抖,不可自抑。刀如秋水流月,饮尽千人鲜血而依旧冷冽…朔云,灰儿,一刀一马,哎,只可惜世事难料,物景全变,一念及此,萧长风不禁摇头叹息。
“咦”那老者听见萧长风的叹息,以为自己方才所说有哪里不对,面露狐疑之色,转过头来拱手请教道,“在下劳山阳,不知小老弟可是对这画有何异议否?望不吝赐教。”
鸟,看都没看懂,能有什么异议,萧长风拱手一回礼,摇了摇头。他抬头之际却瞧清了老者的相貌,高鼻深目,额宽颊窄,双鬓白发,颌下胡须扎成几缕小辫。劳山阳,倒是真有几分老山羊的样子,再加上他拱手作礼的姿势和满口古文的言语,让萧长风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忍不住一笑。
劳山阳见萧长风先是不语后又摇头再又一笑,眉宇之中大有一股逝者如斯夫的感叹之色,越发认定他是胸有成竹却吝于言教。他眼珠滴流一转,笑道:“曾闻华夏乃是人杰地灵之所,却不料所遇之人却是无知之徒,连《游春图》真伪都不能辨认。”
萧长风闻言眉毛一挑,好个老山羊,连激将法都学会了,先前听他言之凿凿,应是对此极有研究,但为何又有此问?难道他先前所言是假的不成,不对,他自顾自地喃喃自语,语速急而声音小,显然料不到自己能听见,应该无假才对。若是无假,莫非他也不能辨别真伪?
萧长风瞧了瞧老山羊,只见他目光游离不定,好似望向你,但你望向他时却有瞬间飘开。是了,定是这《游春图》真伪颇有争议,他见自己驻足观看良久又叹息不语,以为自己看出了其中端倪一二,故出言相激。只是自己对画所知甚少,不好与之争辩,不过他言语之中存有藐视之意,却不能不与之辩。萧长风冷冷一笑,低头思索起来,突然瞥见老山羊右手尾指上的玉扳指,玉扳指通体碧绿,打磨得甚是光滑,靠外一侧刻着一只小狗,寥寥数笔却神态宛然,哼,原来是个鸡鸣狗盗之辈。
鸡鸣狗盗原本说得是孟尝君手下两名食客,当年孟尝君被秦昭襄王软禁时,全靠这两名食客学鸡鸣,模仿狗吠才能逃出函谷关而返回齐国。不过后来这事却成了盗贼鼠偷们的自我标榜和吹嘘的资本,尔后的盗贼鼠偷们更是喜欢在尾指上戴上一外画狗内刻鸡的玉扳指以示自己技艺高超不凡。
这老山羊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可见他对华夏文化所知不是一丁半点,不过能戴上玉扳指的人通常都是本事了得的一方人物,而这种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便来到这历史博物馆,莫非是为了这画而来。萧长风心中电转,朗声说道:“若想准确辨别一件绘画作品的真伪,首先必须审视作品中所展现出来的时代风格。只有准确判断作品的时代风格,才有可能鉴别作品的真伪。不知然否。”
老山羊摸了摸颌下小辫子,道:“然也。”
萧长风指着《游春图》中的人马,似笑非笑地说道:“若论时代风格,自然可以从运笔方式,着墨习惯,色彩搭配,山水人物背景中窥见一二。”
“嗯,《游春图》通过着墨和色彩,以不同层次表示深度。这种错落有致的画境深得‘重深’之意。它之所以珍贵,乃是它展现了隋代独有的以山水为独立的画风。”
“非也,非也”萧长风大摇其头,满是不赞同地说道:“何以见得它乃隋朝真品?”
劳山阳迅疾说道:“从东晋至隋,大量山水画的构图均以‘咫尺千里’为主旨,即主要以上下表示高度和以左右表示长度的作法,而还没有明显地以不同层次表示深度的作法。而《游春图》的重深之法,不是隋朝珍品,还能如何?”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