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前,月下1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华丽的马车,照旧飘飞着梦一般的轻纱。
老实的阿良,照旧专心致志地赶车。
车里的人,却沉默。
百里无忧靠着后壁,薛薛阿蛮靠着车窗,车子刚从扬风寨下来,一路上还会遇上一些手带兵器或者“任务”的江湖人。
里无忧的声音打破寂静。
薛阿蛮回过头去。
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懒洋洋的笑,唇边似有蔷薇绽放,又恢复了娑定城少城主的风华绝代,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木头似的去杭州吗?再不聊聊天,我要被闷死了。”
薛阿蛮便道:“聊什么?”
“聊什么都成啊!”百里无忧说,“不如聊聊花家吧?”
薛阿蛮点点头,眼神马上又从他脸上挪开,飘到窗外去。
她没有他那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的好本事。那样深刻的动荡话语、那样惊慌的时刻,她不能忘记,也不能假装忘记。
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面对他,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带着水一般的笑意,然而她只看见那晚他眼中燃烧的小小火焰。
那么亮,几乎要照亮她的灵魂。
……
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拒绝自己再想下去。
那边厢,百里无忧已经开口道:“花家的祖上是江南织造上的首座,后来辞了官,自己做生意。虽说是生意人,但是宫里各色上等的布匹,都是从花家出去的,慢慢地做成了皇商。到花怜月当家的时候,再加一个来自唐门的夫人,势力更加庞大。在朝在野都十分有影响。可是不知怎的,后来花家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花怜月夫妇都死得极早。好像那个时候花千初两姐妹才五六岁的样子吧……”
“花千初还有姐妹?”薛阿蛮讶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在宫里能听说多少事呢?”百里无忧笑,“花千初不仅有姐妹,还是双生姐妹。花千初是妹妹,姐姐叫花千夜。因为双生子不可在一处长大,花千夜从小就被外婆抱到了唐门。花千夜身体非常虚弱,只是一位深闺养病的娇小姐。江湖上知道她的人也不多,何况你还在深宫里?”
“当年那场大火,把花家主事的人几乎烧了个干干净净。后来管家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管家颜生锦——那时候他正在京城应试,据说文采十分了得,搞不好就是状元的料——当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就没考了,回来替花家人发了丧,弃儒从商,当起了管家。说是管家,其实花千初只顾着做衣服,并不管什么事,花家举国上下的生意,都是颜生锦做主。因此,我们进了花家大门,你可千万别拿他当下人看。花家真正的主子,其实就是这位颜管家。”
“传说花家富可敌国,花千初就不怕颜生锦打什么主意吗?”
“唔,那就不知道啦。”百里无忧懒洋洋地道,“不过花千初从小在颜生锦身边长大,两个人感情好得很,也就不会防范那么多。”
薛阿蛮点点头,忽然道:“到了花家,我扮成你的丫环好不好?”
“为什么?”百里无忧一愣。
“为免花千初看到误会……我也不想她注意到我。好不好?”
“这有什么好不好?反正是陪你去花家,你想怎么去,就怎么去。”百里无忧懒洋洋地说着,身子慢慢滑下软垫,半躺着,“嗯,好累,我得先睡一觉。”
他说睡就睡,长长的睫毛合下来。
风温柔地拂动轻纱,纷纷飘飞,四下里飘来荡去,就像一场做不完又理不清的梦。
饶是八匹骏马拉车,从扬风寨到杭州也花了十来天。
窗外景物渐渐变得柔美温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每一阵风过,都带来荷花清雅的香气。整个杭州,似乎都是香的。
花家更是花木阴阴,花香阵阵,庭院极大,飞檐掩映在翠绿的树木间,有鸟儿在上面停歇。
旧的花家老宅已经在那场大火里化为瓦砾,这是在花千初手里盖起来的新园子。处处亭台楼阁,装点得十分美丽。
仆人引着百里无忧进园,遥遥地一名青衫男子迎上来,口称“百里公子”,百里无忧称他为“颜兄”,便是管家颜生锦。
薛阿蛮仔细地打量他,果然与普通管家天差地别,他虽然也行礼,却别有一番高华气度,让人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
“这位姑娘生锦含笑说。
薛阿蛮有一丝意外,没想到他对一个小丫环也这样尊重客气。
让到花厅里,颜生锦请百里无忧落座,百里无忧也含笑客气,颜生锦看着站在百里无忧椅后的薛阿蛮,笑道:“姑娘这样的人物都要站着,哪里还有在下坐的位置?”
百里无忧道:“颜兄不要太客气了,不过一个小丫头,就让她站着吧。”
颜生锦讶然道:“百里公子难道在同我开玩笑吗?这位姑娘神情端芳,气度不凡,就算是公子这样的人物,也难掩盖其风华,就算不是天皇贵胄,也是名门之后,断不可能是个小小丫环。”
“颜兄的眼睛是照妖镜吗?”百里无忧很好奇地凑近他,“你怎么看出来了?”
薛阿蛮也很想知道。她一直跟随在百里无忧身后,连走路的姿势都是小心翼翼的,一副丫环模样。因为当初百里无忧的提醒,她所有的衣服都换成普通衣料,按说没有任何差池啊!
颜生锦却只是一笑,“任怎么变,风华气度都不能变到哪里去。姑娘不是一般人,在下眼力虽拙,这点却还看得来。”
薛阿蛮真正服了他,道:“让颜公子笑话。我是百里公子的朋友,因为仰慕千初小姐的妙手天工,希望能见小姐一面。”
说着,颜生锦唤来一个丫环,低声吩咐了两句,丫环领命而去,片时回来,低低地回了话。他向薛阿蛮拱手道:“姑娘,真是不巧。当今的安顺公主十月出嫁,敕令我家小姐赶制嫁衣,恐怕不能款待姑娘。”
“那是不巧。”百里无忧见薛阿蛮一脸黯然,便帮着解释,“花家的二小姐一旦准备做衣裳的时候,是谁也不见的。”笑着打了个比方,“就像高僧参禅、高人闭关一样,是不能被打扰的。”
颜生锦事多人忙,还没有陪到片刻,有接二连三地有人来回事,百里无忧“很好心很体贴”地请他去忙自己的事。
锦生锦见百里无忧是花千初的未婚夫婿,早晚都是自己人,说了一声“对不住”就出去。
百里无忧等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过头来,向薛阿蛮道:“你找花千初,到底有什么事?”
薛阿蛮不知在想什么,听到他的话,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只是想来看看她。”
“看一下就可以吗?”
“是啊。”不然,还要做什么呢?
“那好办。”百里无忧懒洋洋地笑,“你跟我来。”
花家下人都知道这位美貌公子是自家未来的姑爷,一路都上来给百里无忧请安,百里无忧把薛阿蛮带到一所房子前,道:“这就是花千初的屋子。你要只是想看她一眼,我带你上那棵树,花千初的武功差得很,一定发觉不了。”
一株极大的桂花树,正对着窗户。
薛阿蛮点点头,把手递给百里无忧,还没递出去,又收回来,包在袖子里,才握住他的手。
纵然隔着一层布料,还是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她的脸,抑制不住地烧起来。
百里无忧轻轻一提气,在树杈上落了脚,指给她道:“喏,那个穿鹅黄衣裳的,就是花千初。”
屋子里一个女子在刺绣。她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见云鬓如雾,明珠发饰十分华丽,衣裳的颜色又那样鲜亮,只看一眼就觉得耀眼。
靠得这样近,百里无忧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笼在薛阿蛮的呼吸之间,薛阿蛮几乎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观察花千初。幸好在这个时候,花千初抬起头,问丫头要茶。
这一抬头,那华丽的明珠、鲜亮的衣裳,刹那间就黯了下去。

那是一张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每一处都像是会发光,每一处都让人移不开眼睛。
薛阿蛮怔怔地看着,喃喃地道:“我、我的父亲,一定不是花怜月。”
这才是花怜月的女儿!
这样美丽,这样明亮!
于是,百里无忧看到,无数神情在薛阿蛮脸上变幻,有惊讶、有惆怅、有迷茫、有欢喜、有感伤……最后,一丝笑意慢慢地浮现在薛阿蛮的唇角,眼角却凝出泪珠,她似叹息般地道:“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望着他,“无忧,我很高兴,我是父亲的女儿。”
他们的手仍然隔衣交握,一层布料不能阻挠心绪的传达,百里无忧无比真切地感觉到她内心的震荡,轻轻拢住她的肩,将她带进怀里,柔声道:“是的,你是你父亲的女儿。那个病了喂你吃药、哭了哄你开心、教你骑马、教你枪法,还会做饭麸稞的将军,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虽然、虽然我一直相信他是,但、但我母亲总说不是……也许只是我母亲不肯承认罢了,她总梦想着和花怜月在一起,把自己也骗了。”
所以她的爱,也一直不能肯定,并且还要一直面对母亲的怨毒与仇恨……百里无忧只觉得心脏有个地方冷丝丝静悄悄地疼,像有根极细极长的针,慢慢扎进身体里。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薛阿蛮的头埋在他的胸前,比任何一次都要深刻地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听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就在头顶、他的手就在她肩上……这么近、这么近,近到她快要沉溺、快要窒息、快要不能自拔!
然而对面的屋子里,还坐着他的未婚妻!
薛阿蛮努力平息自己内心的震荡,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他。
她要离开他胸间的一刹那,百里无忧不自觉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不想让她离开,仿佛外面的就是风雨,仿佛她一离开他的怀抱就会受到伤害——然而同样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扬山寨山泉边的一幕。
我不想做你的姬妾。
她一开始就这么说。
他缓缓地松开手。
阳光蒸腾,晒得人皮肤发麻,两人的心底,却都是一片冰凉。
花千初不知道身外事,专心致志地绣嫁衣。
那真是一件美丽的衣裳。
缎子的颜色那样红,像是心口上滴出来的血,红得快要烧起来。
缎上绣着金凤图案,只用金线和黑珠儿线两色。不知怎的,整个衣服却给人一种灿烂到极致的感觉,仿佛已经用尽全天下的颜色和光辉。那只凤凰就像刚从火中涅而出,正要一飞冲天。
这样的手工,这世上只有花千初可以做到吧。
这般美貌、这般家世、这般才华……
百里无忧的未婚妻子,原来、原来这般的超群绝伦啊!
两人从树上下来,各自沉甸甸地满腹心事,盛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仿佛都变得寂寞起来。
“那件嫁衣,好漂亮。”
这回打破沉默的,是薛阿蛮。
她终于学会,把心思藏在面具下面。
眼角还有泪痕,唇畔却已经有笑容,她道:“你能娶到这样的妻子,真是福气。”
于是,百里无忧也笑了,他笑得比薛阿蛮还要自然,道:“应该说那位安顺公主有福气,能穿那么漂亮的嫁衣。”
“是啊……”薛阿蛮的声音仿若叹息,有丝丝的颤音融化在空气里,“能穿着那样一套衣服,无论将要嫁的人是谁,都应该会美美满满地过一生吧?”
“倘若你想要,晚上我偷来给你怎么样?”
薛阿蛮的神情间尽是说不尽的苍茫,她望向蓝蓝的天空,眼睛一阵刺痛,仿佛又要掉下泪来,轻轻地道:“不用了。”
晚上,百里无忧和薛阿蛮被安排在后院厢房。
那天晚上,薛阿蛮一直睡不着,干脆打开窗户,凭窗望月。
厢房临着花园,蔷薇、玫瑰、茉莉等等都在开花,风中有着极浓郁的香气,花儿随着风缓缓扶摇,像是舞蹈。
薛阿蛮痴痴地看着,思绪飘飞到老家的花园,忍不住叹了口气。
忽听窗外有人道:“如此明月夜,为何独自叹息?下来陪朋友喝杯酒吧!”
声音如同醉了一般慵懒,曼妙清扬。
只见百里无忧半躺在石阶上,身边放着一只酒坛,左手撑住头,右手拎着一只酒杯,遥遥向她一敬,道:“花家的园子,可是杭州一绝。与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如出来晒晒月亮吧!”
“晒月亮?”薛阿蛮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你看它那么圆,那么亮,晒得我身上好凉啊!”百里无忧似有醉意,一对眸子也蒙蒙,在月光的映照下,却比平时更亮,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薛阿蛮坐下。
月色如水、花香浮动、晚风轻拂,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美丽的夜晚?两个人都痴痴地望着这片月色,四下里虫声轻响。
百里无忧伸了个懒腰,回房间再拿了一只杯子,倒上酒,递给薛阿蛮。
薛阿蛮接过,一口饮尽。
百里无忧笑了,“呵,看不出来,你的酒量还不错。”
“我父亲经常喝酒,我从小就学了点。”薛阿蛮说着,百里无忧又给她倒了一杯,这一回,她慢慢地仰起头,倾下酒杯,酒成一线,倒进嘴里,有些洒出来,沿着下巴滑下脖颈,又滑进衣襟。
映着月光,百里无忧看得分明。那酒,仿佛是流到他的肌肤上,一时晶凉,一时滚烫,他也仰头喝了一大杯酒。
薛阿蛮搁下杯子,用袖子拭了拭下巴,道:“我父亲经常这样喝。”
“你很奇怪。”不知想到了什么,百里无忧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他说得很慢、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膛里挤出来的,“说你是个小宫女,偏偏气度高华。说你高华,偏偏骨子里又有一股疏豪气——这豪气也是一种通透的智慧,放开不想要的,把握想去要的,世上有几个人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呢?可是说你疏豪,你又时而惆怅,眸子里时有轻愁,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那种人,看上去仿佛简单通透,实则另有乾坤。不是你城府深沉,而是你做人做事都已经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懂你那套规矩的人,自然就不懂你。”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眼睛望向她,有微薄的光亮,如叶上晨露,晶莹剔透却无法避免朝阳升起便要消逝的命运,因此便带上一股不可逆抗的忧伤。
是的,忧伤,他明明微笑,却如此忧伤。
薛阿蛮紧紧地握着杯子,指尖微微发白,胸口闷得发慌,没有任何话可以回答他。
百里无忧带着笑意,再尽一杯酒,敞开襟怀,悠悠道:“这样的花前月下呵,咱们也该说点高兴的话,是不是?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来,干一杯,愿我们都一路顺风,我不要被人劫色,你不要被要劫财。”
说着,他一饮而尽,薛阿蛮默默地喝了。
他看着她喝酒的姿势,心里面一点一点漫出大片的冰冷和忧伤,化成浅灰色的雾,这雾升起在他的眼睛里,挡住了庭前的明月繁花,自己胸中哽咽,酒喝得更快,在喉咙里呛着,咳嗽起来。
薛阿蛮替他拍背,他回过头去,但见她眼底闪着一抹心疼和怜惜,慢慢微笑了起来,低声道:“其、其实,咳……这么着也不错,人生总有得不到的东西,但是我们总算遇见过,总算有过一段回忆,咳咳……这、这也够了。”
这个时候的百里无忧,凄艳如一朵绝世的花,薛阿蛮的心,一寸一寸地痛,连指尖都慢慢发凉,她颤声道:“你说得对,事情总分可为和不可为,既然无缘……”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一滴泪,落在百里无忧背上,晕成铜钱大的一块。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