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梳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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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莫行南家里回来的路上,薛阿蛮忍不住抱怨:“你请客就请客,为什么非要请人家吃丸子?”
“谁叫莫行南得意成那个样子啊。”百里无忧懒懒地道,“总得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好,你说请客,你来下厨吧。”
百里无忧立刻去拉她的袖子,“你就这样对待朋友?”
“我告诉你,无论我做得有多好吃,对于莫行南来说,最好吃的丸子永远是他夫人亲手做出来的。”薛阿蛮说得十分认真,“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永远带着感情的味道。你明白吗?”
“感情归感情,味道归味道,完全是两码事嘛!”百里无忧道,“我就不信莫行南真有那么笨,尝不出好坏。”
“这不是好坏的问题,是喜欢的问题。譬如你喜欢吃甜的,同样一种食材,做成甜的你会更喜欢。谁能说甜的就比咸的好呢?只不过是因为你的喜好罢了!”
“可是,同样的甜糯丸子,好坏一比就比出来了啊!”
薛阿蛮不说话,脚步却加快,飞似的往前走。
“你不会这么小心眼吧?”百里无忧赶上去,“唉,好吧好吧,不做丸子就是了!为这么点小事生什么气啊!”
“我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跟你说下去。”薛阿蛮道,“你没有真正喜欢过一样东西,所以不知道食物也会有感情的。”
食物有感情?百里无忧简直要笑出声,“请问你是指装在盘子里的食物还是吃进肚子里的食物?”
薛阿蛮彻底挫败,“好,明天我做丸子。然后我们来打赌,看莫行南到底会喜欢哪一种味道。”“好!”百里无忧答得豪迈,踏进屋子,直接奔厨房,“咦,东西都不齐全嘛!我得问莫行南要去!”一边说一边又沿路折回莫行南的屋子里去。
片刻工夫,两个寨众扛着两袋东西跟在他后面走来,一一跟薛阿蛮介绍:“这是大米粉,这是粳米粉,这是糯米粉,这是晒干的桂花,这是豆沙。齐了!”
薛阿蛮从未见他这么勤快过,而且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兴奋,一面说话笑意一面从眼角眉梢流泻下来,止都止不住。
薛阿蛮忍不住问:“让莫行南喜欢上我的手艺,你就这么高兴?”
百里无忧一拍她的脑门,“我是高兴我们在这里请客啊!”
“难道你从来没有请过客?”请一次客也高兴成这个样子?
“唉,真是朽木不可雕。”百里无忧叹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嫉妒莫行南吗?不杀杀他的威风我简直睡不着觉。”
薛阿蛮更不明白,“你嫉妒他——你喜欢莫夫人?!”
百里无忧晕倒。
“不过说真的,莫夫人的确很漂亮。”薛阿蛮有一丝丝的感慨,还有一丝羡慕,“连家里都那么漂亮。能娶到这样的女人,莫行南真是有福气。”
“那小子是傻人有傻福。”百里无忧说,“你别看现在的莫夫人娇俏可爱,当年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莫行南又是拿行侠仗义当饭吃的人物,两个人碰在一起,死都死了几回了。”
“是吗?”薛阿蛮很惊讶,“一点都看不出来。”
百里无忧嘴角含笑,再在她头上拍了一下,“你这么笨,能看出什么来?”
薛阿蛮摸摸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样嘻嘻哈哈不尊重,可心里却没办法生气,而且还透出一股子清甜的味道来。
她努力板了板脸,“这么有精神,还不去把菜摘来?”
百里无忧居然真的进去把竹篮拎出来,还自动向山坡处走去,一面招呼她:“愣着干什么?我怎么知道要摘什么菜?”
薛阿蛮怔怔道:“你真的是百里无忧吗?”
百里无忧很严肃地捏了捏自己的脸,“应该是的。 ”
“但是,这个样子不像你呃……”
“哪里不像我?眼睛?鼻子?嘴巴?”
“不是指这个啦。你、你变得太积极了……”
是的、是的,问题就是出在这里。印象中的百里无忧一直都是懒懒的,从来不会这么积极地去做任何一件事。
百里无忧没有说话,向右手边望去。
他们走到莫行南的家门口了。衣服依旧在阳光下晒着,阶前的芥菜已经收进去,过年贴到现在的对联一点也没有褪色。
那真的是间普普通通的房子,别说娑定城的虫二院,就拿扬风寨的任何一间房子来比,也不会比它差。可是走到它面前的百里无忧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吗?”百里无忧轻轻地说,“我也很希望有这么一座房子,有这么一个家。屋前晾着昨天换下的衣服,走得近了还可以闻到皂角的味道。过年的时候自己写好对联,亲手贴到门上。里面住着一个我,还住着一个我爱的人……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睡觉。有朋友来了,就请朋家里做客……”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得薛阿蛮几乎听不清。风吹来,似乎要把他的声音都吹散,只听见他极慢极慢地说:“我真的很羡慕、很嫉妒……”
翌日晚上,莫氏夫妇应邀到百里无忧的屋子里做客。
桌有四样点心,一样竹香豆腐、一样雪花姜丝饼、一样三花糕、一样枣泥鸡蛋蒸。
竹香豆腐雪白剔透,雪花姜丝饼色泽淡黄,三花糕绯红明紫相间,卖相十分香艳,枣泥鸡蛋蒸则是枣红混着明黄,层次分明。
莫行南研究了好久才能肯定这四样东西是拿来吃的——而不是桌上的装饰摆设,一口就吞了一块三花糕,“哇,好香!”
这是莫二寨主形容一样东西时唯一的赞美词。
莫夫人是女人,对这些东西更感兴趣,拉着薛阿蛮询问做法,薛阿蛮一样一样告诉她:“这豆腐除了黄豆,再加绿豆、花生,磨好放在新鲜的竹筒里上蒸笼,就好了。”
“姜丝饼最要紧的是用鸡蛋清和面粉加各式作料调和的时候,一定要拌得均匀。先上蒸笼稍稍蒸一下,然后就放进油锅里把外皮炸酥。另外姜丝要细,还要先腌好。”
“三花糕用的是三种野花。或许夫人也看出来了,您的屋子里插的那种花,就在这里面。花瓣要先放在水里面清漂一阵子,洗去涩味,然后再用蜂蜜调和。拌粉的水一定要用清晨松针上的露水才能托得出这糕的味道。”
“枣泥鸡蛋蒸是最简单的。枣泥和鸡蛋清均匀混合,上蒸笼,熟了之后,再把加了大麦粉的鸡蛋黄铺在上面,再蒸。就这样一层枣泥一层鸡蛋地蒸,我这个比较简便,只蒸了四层。有讲究的,一定要蒸到十二层。”
莫夫人听得眼也不眨一下,莫行南更是嘴巴张得老大,“天哪,这是吃东西吗?”
百里无忧懒洋洋地坐在一边,夹起一块枣泥鸡蛋糕,无限惬意地送进嘴里。春风拂动他广袖的外袍,宛若一只欲飞的蝴蝶。他的唇边有朵朵蔷薇绽放,春光一时无限,“最好吃的还没出来呢!”
压轴戏当然是甜糯丸子。
小小的、比茶杯大不了多少的碗,乳白的汤里沉浮着四只丸子,每一颗都是不同的材料。有枣泥馅的、有桂花馅的、有豆沙馅的、有茶叶馅的。每一种馅料都是在百里无忧的“监督”下精工细作,鲜香甜美,样样俱全。
莫行南吃完了丸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道:“我说薛姑娘,你弄这些东西,要花多长时间?”
薛阿蛮笑笑,“大半天。”
“要是百里天天要吃这些,还不会把你累死?”

“哎哎,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些东西啦!今天还是托你们的福啊!”百里无忧笑眯眯地说,接着问,“行南,是今天的丸子好吃,还是昨天的丸子好吃?”
用心险恶的问题出来了!
然而莫行南却一无所知,很爽快地道:“当然是今天的!”
春风般的笑意在百里无忧的脸上荡漾,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一样,莫行南还没有笨到舌头上。
然而还没有等他笑完,莫行南接着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昨天的。”
晚霞在天边如火如荼,客人们已经走了片刻,百里无忧歪在椅子里,郁闷半天:“原来莫行南这小子也学会了哄女人。”
薛阿蛮递了杯茶给他,道:“输了就输了,还不认账。”
“明明是莫行南在撒谎嘛。”百里无忧咕哝,“早知道应该只请他一个人,就能听实话了。”
薛阿蛮径自把椅子搬到屋外,看漫天晚霞由深变浅,缓缓沉下去,天色也明蓝变作淡青,最后,暮色一重重落下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百里无忧也搬了椅子出来坐下,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仰头望着渐渐升起星辰的夜空。他摘下了珠冠,丝丝长发披散在外袍上,从这边望过去,隐约可见他睫毛飞翘,鼻梁秀挺,唇瓣的形状更是美好,然而脸上竟有一丝迷茫和怔忡。
如此安静的百里无忧,隐隐勾起薛阿蛮的柔肠,她轻声道:“我们也没下什么彩头,你输了也不要紧,干什么垂头丧气?”
百里无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清楚,莫行南是不会撒谎的。他是真的喜欢他妻子做的丸子。”
“世上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他爱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你叹什么气?”
“他明明知道哪一样好,却更喜欢不好的那一样。他不是哄他妻子开心,他是真的爱他妻子,爱屋及乌。”百里无忧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惆怅,他问,“阿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到明知不好也照旧喜欢的东西?”
“你在琢磨这回事啊。”薛阿蛮笑,想了想,道,“在我的老家,每到立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做一种点心,叫‘饭麸稞’。父亲虽然是位将军,却是农家长大,这些东西他都很拿手,每次都要亲手做。父亲做的饭麸稞,就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哦,怎么做的?”
“米饭蒸到五成熟,捶烂,揉成长条,再切成小段,放到锅里去煮,加香菇干、豆干、笋干、肉片、豆腐、豆芽、晒干的小虾米……差不多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头放,煮出来非常香。我吃过的点心多得无数,却没有哪一样能比得这样的粗点。”
说着,面带微笑。却见百里无忧陷入沉思,久久没有答话,慢慢偏过头来看着她。
夜色朦胧,星光如梦,薛阿蛮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他双眸如玉,异常地明亮,隐隐有小簇的火焰在里面燃烧,那火焰似乎要烧到自己脸上来——
薛阿蛮的心也像是被这火焰烫了烫,忽然不敢再看他,偏过脸来,咳嗽一声,道:“你还要不要茶?我去把茶壶拎来。”说着便起身,百里无忧却一把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肌肤与肌肤的碰触让薛阿蛮浑身滑过一丝说不出的**,她轻轻一颤,脸立刻红了,想挣脱,却迎上百里无忧滚烫的眼睛。
“我也想像莫行南那样,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
百里无忧的声音低低的,醉了一般的慵懒,在这样淡淡的星光里,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梦境,说不出的不真实,“阿蛮,我不想瞒着自己,也不想瞒着你了,我,一直是有点喜欢你的……”
薛阿蛮整个地愣住。
面前只有他异常明亮的眼眸,耳边只有他低低的、醉了似的声音,他说的话,像蝴蝶吻过花瓣、像流星划过夜空、像一场华丽的梦境……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有个声音反复在告诉自己,好久才获得了重新呼吸的权利,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挣脱他的手,跑进房间,反身关上房门。
屋子里很暗,唯有窗前透进点点星光,她靠着门,想着他在夜色里如火一样灼人的视线,想到许多个这样的夜晚,两人吃完晚饭后习惯泡上一壶茶,搬着椅子到屋外聊天。
星光如梦,虫声蛰蛰,晚风中带着浓郁的草木味道。夜色朦胧,看不清彼此的容貌,但是知道他眼睛笑起的神情,知道那蔷薇般的唇微微勾起的模样,还有那挺拔秀气的鼻梁……一切都像是用刀子刻在脑海,那样清晰。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在面前显现。
第二天的清晨,如以往的清晨一样,雾气笼着整个扬风寨,泉水汩汩地流淌,鸟儿在枝头啼鸣,薛阿蛮在泉边洗脸。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百里无忧一身广袖外袍,梳子掩在袖子里,缓缓蹲下来替她梳发。
特别安静。
几乎可以听到雾气笼上面颊的声音。
淡淡的龙涎香里,浮动着两颗不得安定的心。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薛阿蛮道:“你先说。”
“你不要回头。”百里无忧说,原来慵懒的声音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紧绷,“在我说完之前,你不要回头。”
薛阿蛮点点头。
“我昨天说的话,是认真的。”
只这一句,薛阿蛮的身子一颤。
他仍然慢慢地替她梳着发:“我从来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别人愿意靠近我,跟我在一起,于是就在一起。但是,薛阿蛮,你是不同的。我想靠近你,想靠得更近。”
说完这些,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现在,我要问你一句话,如果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薛阿蛮的背脊忽然僵硬起来。
她的僵硬,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咬了咬唇,道:“就算我娶花千初,就算我有无数女人,但你永远会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让你受半丝委屈。薛阿蛮,我身为少主,不能破坏娑定城和唐门之间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猛然被这句话里面的乞求意味惊呆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恳求过一个女人留在他身边。
他在拿自己的自尊赌她对自己的感情。
然而薛阿蛮的背脊始终是僵硬的。他的心,也快变得僵硬。双手替她绾好发髻,插上钗子,道:“你可以回头了。”
薛阿蛮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她的眼眸是黝黑的,脸色是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笑容,这丝笑容如晨雾一样稀薄,仿佛一阵风来就可把它吹散。
这丝稀薄的笑,仿佛是娑定城里淬练出来的、最尖锐的兵器,一瞬间便刺中了他的心脏。脑海有那么一刹那的空白,胸间也跟着窒息——
虽然她没有开口,但他已经明白。
不愿意。
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
正如同她一开始说的那样,“我不会做你的姬妾。”
他的脸煞白,好久才慢慢回了一些血色,勉强浮上一丝笑意,仿佛刚才根本没有问过那句话一般,闲闲地问她:“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在这里的日子虽然十分美好,但是,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杭州,花家。”薛阿蛮道,“我想见花千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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