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花前,月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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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气依旧晴好,花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百里无忧的华丽专座,一辆是雇来的青幄车。
那是为薛阿蛮雇的。
百里无忧交给薛阿蛮一只包袱,道:“这里面是一些盘缠,你自己小心。你江湖经验不足,路上不要跟人搭讪,就算有人找你说话,也只当听不见。”又看到她头上的碧玉钗,微微蹙眉,伸手替她拔了下来,满头秀发顿时披散下来。百里无忧把钗子放到包袱里,一面换了支寻常玉钗替她挽发一面道,“财不可外露,免招人嫉妒。万一遇上什么乱子,你报我的名字,或者报扬风寨的名字,大抵没有人为难你。”
阳光淡淡地洒下来,照着他的面庞,那水晶般的容颜,益发澄静美丽,不容逼视。薛阿蛮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从心底里透出来一股酸楚,快要把整个人都得泡软。任他拔下她的钗,任他当着巷口往来的百姓,替她挽上头发。这一时一刻,什么男女大妨,什么可为和不可为,什么有缘无缘……统统都不在了,她只想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因为知道,这一别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心里悄悄抽痛,快要不能呼吸,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对这个人的喜欢,竟然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百里无忧挽发的速度,仿佛极慢,又仿佛极快,晴光朗朗,空气中的细尘悄然可见,隐隐还传来花园里的浓香,隐隐还听见昨夜她微微轻颤的语气。然而,离别的时刻终要来临,他的指尖终于离开她的发。
望仙髻。两鬓各自飘下一绺秀发。
端庄而不失灵动,大气而不失娟秀。
最适合她的发髻。
他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来,晨雾未散之时便来到泉边,为她梳好。
那个时候,天地间只有汩汩的流泉、清脆的鸟鸣,还有自己战栗着的心跳。
如此美好。
既然被她拒绝,离别也是必然的事,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刻,才发现一个笑容都如此困难。
他勉强一笑,蔷薇般的唇有些发白,道:“一路珍重,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薛阿蛮微微一点头,掉头上了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白墙灰瓦、隔绝了花红柳绿、隔绝那张令她心碎的脸,泪,终于流了下来。
马车移动,缓缓驶向前方。
前方,有她的归宿。命运,正在那儿等着她。
青幄车慢吞吞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阳光下的巷子,有蝴蝶飞舞、有孩子玩耍、有树叶飘落,种种痕迹次第重叠上来,人们很快便忘记这条路曾走过一辆青幄车。
但百里无忧记得,会永远记得。一条小巷,一辆青幄车,带着那个连头发也不会梳的女孩子走了。
“真是的……”他伸手遮住越来越盛烈的阳光,眼眶酸涩,咬了咬嘴唇咕哝,阿良拼命凑近,才听到他在说,“应该买个丫环帮她梳头的……”
不然她又是一副头发纷乱的狼狈模样。
“那我去买。”阿良连忙体贴道,“咱们的车快,能追得上。”
“不用了。”百里无忧依旧遮着眼,忽然嘴角浮上一丝笑,“你知不知道,一旦追上去,我就回不来了。”
说完,他上车。留阿良在原地发呆。
什么叫回不来?
还有少主脸上的笑容……为什么,连他看着也觉得伤心起来?
少主一定很舍不得薛姑娘吧?
毕竟,这世上手艺那么好的人到哪里找第二个啊!
八匹马儿一起拉动,马车如飞地离开巷子。阿良专心致志地驾车,忽然听得少主在车内问:“阿良,你说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忠心。”阿良想也不想地答,说完还附送大笑脸一个,“我爹说的。”
“忠心吗……”车内传来低低的叹息,“对谁忠心呢?”
“当然是对娑定城!还有对少主!”
“是啊,娑定城的人,就该对娑定城忠心。何况我还是少主,怎么能做对娑定城不利的事?”
少主的声音真的很低,低得阿良不得不放慢车速,把耳朵贴在车帘上,才能听得清,只听少主幽幽地道:“可我还是很自私,我想对自己忠心,可不可以?”
“对自己忠心?”
阿良不明白,待要问时,车内却已经没有了响动,过了大半天,少主忽然大声道:“回去!”
声音大得把阿良都吓了一跳,紧接着,百里无忧从车内出来,坐到了车辕上,面上似有一蓬蓬光芒散发出来,眼睛也亮得夺目!
阿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少主!
少主身上,从来就流丽呈光,但没有一次,会光亮得如此强烈、如此热烈!阿良简直觉得少主的目光都是烫人的,烫得他赶忙掉转马头,八匹马齐声长嘶,向那条巷子里奔去!
追上青幄车不过花了半个时辰,还没等靠近,少主已经飞身蹿了出去,足尖在最前面一匹马身上稍稍借力,冲进了青幄车内!
车里是一张犹带着泪痕的脸。
了车,看到了她,百里无忧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狭小的马车因为他的到来更显得狭小,他却仍像在自己的马车里一样舒服自在,含笑望向她,眼含春风、唇若蔷薇,水晶般的容颜散发着幽微的光芒,照亮整个马车。
薛阿蛮惊呆了,脸上的泪也忘了擦,颤声问:“你、你怎么来了?”
“因为想来,所以来了。”

他笑着答。笑得那样自在、笑得那样轻松,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阿蛮,我从小到大,都自私任性惯了,从来都只会为自己着想。这一次,我也要任性一回,和花家的婚约,我不要了。”
“你不要了?!”薛阿蛮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你自己也说,花千初不仅是花家小姐,更重要的是唐门的外孙女,这是唐门和娑定城的联姻,怎么可以……”
“可以的、可以的。”百里无忧安抚似的道,“只要我们愿意,就是可以的。”
“不可以、不可以……”薛阿蛮喃喃地说,不知在劝阻他,还是劝阻自己。声音很轻,仿佛在和自己的内心相持不下。
“可以!”他坚定地告诉她这两个字,随后一笑,“我应该早点决定的,不必等到这样痛苦的离别时刻。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受不了失去你的痛苦,怎么下得了拥有你的决心?”
“不……”才说了一个字,薛阿蛮的眼泪便流出来。她深深地、大口地呼吸,想平复一下自己的语气,然而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我不美,不聪明……”
“哪有什么值不值呢……”百里无忧捧住她的脸,固定那颗左右摇晃的脑袋,手上滑腻的触感一点一点融化他的掌心、融化他的手臂、融化他的心,他一低头,吻住了她不住哭泣而涨红的唇。
几乎是刹那之间的事,脑袋里“嗡”地一响,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伤心、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轰”的一下消散……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空了、轻了、透明了,只要再来一阵风,她仿佛就会从车窗外飞出去,飞到蓝蓝的天上,棉花一样的白云垫在身子下面,很软、很白、很轻……
久久地,百里无忧才抬起了头,喘息着,把自己还没有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你是不美……但,美好。”
薛阿蛮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只能怔怔地、傻傻地看着他。
他含着笑,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红唇,额头对着她的额头,淡淡的龙涎香气幽幽地传来,直透进她的魂魄,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对不住,我又‘放肆’了!”
八乘的华丽马车奔驰在回娑定城的路上。
白纱纷飞如梦,百里无忧枕在薛阿蛮的膝上,幸福地闭上眼睛。
他穿着蔷薇色的外袍,里衣永远是雪白的,无论什么颜色,都衬得十分鲜明。袍袖散在车上,宛若一朵才从枝上摘下的蔷薇,瓣上犹见清露,蕊间还有清香。
窗外是盛夏的浓绿景致,山色是那样的深翠,简直要拧出绿汁来,连路边的野草都格外生机勃勃,各色野花开遍田野,远远望去,锦重重一片。
车身颤抖一下,百里无忧睁开了眼睛,望过去,只见阿蛮怔怔地望着车外,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拿手在她面前一晃,把她的视线拉过来,随后笑眯眯地问,“在想什么?”
“……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还在想这个?”百里无忧皱了皱眉,看着她,“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情,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无忧,你是一城之主,做事不能只顾着自己。”
“唐门那边,我会有办法的。”他说得坚毅,“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对不对?何况,就算唐门要反目,娑定城难道又会怕了他?”
阿蛮缓缓摇头,“人生在世,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百里无忧瞪着她,恨她的固执,偏偏又没什么办法,自己苦笑起来,“不错,得罪了唐门,无论如何都要花好大一顿力气才能摆平。但是,你老实告诉我,你坐上车走的时候,心痛不痛呢?”
薛阿蛮看着他,微微张开嘴,他立刻追加一句:“我要真话!”
“你早知道我不会撒谎,一撒谎就会被你看穿。”薛阿蛮苦笑,长长地叹息,“我的确舍不得离开你。”
百里无忧的眼睛,忽然间潮湿,他坐起来,定定地看着她,定定地道:“阿蛮,有你这一句话,就是值得的。”
“你听我说完。”阿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把想说的话一气儿说完,她道,“哪怕再舍不得,还是要舍得。因为我终将离开。无忧,我肯跟你回来,是因为我还有些事情想为你做,至于将来如何……”
话未说完,他的指点住她的唇,“将来会很好,我会娶你。然后,生一堆的孩子。”他的目光坚定而固执,丝毫不比她差。
两人的目光彼此交缠,终于从固执对视里慢慢氤氲出一丝丝柔情,两个人的心似乎都软了,百里无忧拥着她,似叹息般道:“谁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我们可以努力去做好。”
薛阿蛮的脸,贴在他胸前,幽幽的龙涎香气仿佛变成了天下最厉害的迷药,她的心,一点点地昏眩了,心中的念头似乎也被这香气浸染,变得不再属于自己。然后,她听到自己说:“无忧,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
“你说。”
“在十月之前,你不要向花家提出退婚,也别让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好吗?”
说。随后,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发上。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汁液浸泡,在波光里一漾一荡,说不出的安宁与温柔。
辰光如此静好,只愿此生此世,都能像这样静静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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