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鹤顶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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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方天然的深潭。
到了这里,百里无忧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做了一件薛阿蛮敲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背后推了一下,他就这样“跌”进了潭里。
“哗——”
无数水花溅起,薛阿蛮已经被雨淋湿的衣服更加湿了个通透。潭水异常的冰冷,薛阿蛮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百里无忧在潭里游了一圈,靠回岸边时,嘴唇已经有些发紫。眉目像是结了一层霜,眸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凝固。
“你……你还是上来吧。”看到他这副模样,薛阿蛮恍然之间便原谅了他方才的冒犯,道,“水很冷。”
百里无忧却像是没听见,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薛阿蛮摇头。
“这是娑定城的浣剑池。每一把铸好的剑,把要在这池子里浸上一年,有些还要浸更久。”他说着,脸上又浮现了方才那种笑容,凄清愁苦,令人心疼,“这里面,还有四把剑是我的。它们在里面躺了六年,并且将永远地躺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薛阿蛮再次摇头。
“因为它们也知道,无论它们耗费了主人多少心血,永远也比不上别人铸出来的剑。既然不好,为什么要拿出来现世?”
“这就是你突然不再铸剑的原因?”薛阿蛮微微皱眉,“因为有人比你铸得更好?”
“我知道自己的天分已经到此为止,我再也铸不出更好的了。而在我的身边,却有个天才铸剑师。她铸出来的每一把剑,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神兵。”百里无忧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倦意,“我沉剑,对自己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但是,你可以在别的地方做得更好。”
“是,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做首饰,我照顾城里城外的人。可是在娑定城里,上至长老们,下至外城里的商贩,眼里只有铸剑!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不务正业罢了!”说着他一笑,“于是,我就去做别的了……”
“别的什么?”
百里无忧只是笑,笑里面有种特别残酷的意味,“我的小宫女,你从来没听过江湖上的故事吧?”
“对于江湖,我只知道娑定城。”薛阿蛮说,随后向他伸出手,“你先起来吧。”
“不,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是水冷得像冰一样。”
“冷一点好……”
百里无忧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抬起头来看着她,薛阿蛮只觉得他那双眼睛虽然望着自己,眼神早已穿过她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虚空。
她叹了口气,“如果你不起来,我就不听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可以醉一场、哭一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觉得这样很舒服……不要打断我的话,来,我来跟你讲讲江湖中的故事。首先要跟你讲的,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地方,那就是问武院。问武院你知道吗?他是一百多年前,一位高人设立的。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自那以后,江湖中的纷争就大大减少了。可是这几年来,江湖又出了个很有名的组织,那就是尽堂!”
说到“尽堂”两个字,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样又是疲倦,又是凄苦的笑,“这是个杀手组织,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会杀人。只要拿到银子,接到任务,被尽堂追杀的人,就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 除非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并愿意付出双倍佣金,他们才会停下手中的剑。是不是很厉害、很威风?谁都要听问武院的话,但是尽堂从不理会,呵呵呵……”
他笑着,声音开始嘶哑起来,身体终于受不住浣剑池中的寒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阿蛮拉住他的胳膊,努力想把他拽上来,然而哪里拉得动他?连忙喊来门口的守卫,一起把百里无忧弄上岸,送回虫二院。
百里无忧除了咳嗽,倒安静下来,伴雪等人连忙准备热水给他泡澡。他回头看了一直跟在身后的薛阿蛮一眼,道:“你进来。”
薛阿蛮一愣,跟着进去。洒满花瓣的热水,叠在一旁的干净衣服,一起都准备好了,伴雪要帮他宽衣,他举手挡开,屏退了所有人。
薛阿蛮有点紧张,“如、如果没事的话,我也出去了。”
百里无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眸里面的心思没有任何人能懂。
他找她,只是因为刚刚从外面经历了一场厮杀回来,心底一直积压着的情绪需要找一个倾诉的地方。而她,一个小宫女,无论是对江湖还是对他,都一无所知……平和端庄的面孔让他有说不出的安心,竟让他觉得在她面前可以放任自己露出最阴暗最沉重的那一面!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早上那坛酒在作祟,清醒之后的他明确地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能再留在世上了!
他跟她说了什么?他居然提到了尽堂!
那是心底深处最黑暗最激狂的秘密!绝对、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薛阿蛮只觉得他眼底的神情幽深得有些可怕,咳了一声,想再开口,他已经如鬼魅般移到了她身前,一只手轻轻伸出来,扣住她的脖颈。
杀了她!
他的理智在耳边这样告诉他!
杀了她!
她的颈脉在他掌中扑簌簌跳动,只要手中一用力,就可以免除这潜在的祸患!
何况她来历根本大有问题,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必要再留下!
脑海里句句盘旋的,都是除去她的理由,一条条一件件,无一不促使他下狠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面前女子再一次红透了脸,怒道:“你、你怎能一再对我无礼?!”
啊,她恼怒的时候,血色仿佛要透出白皙的肌肤,像极了刚蒸出来的玫瑰胭脂膏……一旦在肢体上触碰到她,她就会是这副模样,仿佛那是对她极大的冒犯……
她那对温润的眼眸正在闪耀着怒火,百里无忧闭上眼睛,不再去想眼前看到的,指尖微微使力——她的颈脉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他的掌心,每一下触碰,都唤起脑海中有关她的画面。终于,他睁开眼睛,慢慢地收回了手,背过身去,“你走吧。”
薛阿蛮当然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胸膛气息翻涌,再一次被冒犯的感觉深深激怒了她,她转身就走。
“等等。”
她才不要理,不要理这个喜怒莫测的登徒子!不要理这个有太多面具的男人!
百里无忧的声音继续从后面传来:“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让阿良送你走。”
疾行的脚步猛然停住,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虽然我一直很好奇你留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但是这点好奇远不如我自身的安全重要。我的话你应该很明白,我可不敢再留你在身边。”
说完,他已经开始解开湿透的衣服,把自己泡在热水里,顺便道:“不要再杵在这里了,你也应该去换件衣服,明天就要上路,病了可不好。”

他,在赶她走?
赶她走?
薛阿蛮一时之间几乎理不出一点头绪。
他那样温柔地说我们这么有缘、那样乖巧地枕在她的膝上……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头上,鬓边还簪着那朵他亲手摘下的花。
纵然知道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温柔亲近的模样,纵然知道那只是他的面具之一,乍然听到他那样冷漠地逐客,胸膛里还是好像梗了一大块冰,丝丝冒着寒气。
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了吗?
是他发现了什么吗?
明天就要走了吗?
薛阿蛮咬了咬牙——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清晨的时候,四样甜点一如往常地送到了百里无忧面前。
栀子糕。
栗子羹。
雪耳拌蜜枣。
风花露。
每一样都带着清郁的香气,甜蜜之中带有花草的清冽,丝毫不觉得甜腻。
百里无忧看着站在面前的薛阿蛮,淡淡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
她照旧蓝衫绿裙,几套衣服纵然款式布料略有不同,却都只是相近的颜色,也许昨晚没睡好,脸色有些苍白,失去了往日玉石般的光泽。
一双眼睛幽幽的,那里面有什么情绪?紧张?是的,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绞在一起,身子轻轻发颤。
同样颤抖的,仿佛还有他自己的心,有个声音细细地响起:“留下她吧!她其实什么也没听明白……”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理智威严地开口:“你真的能保证她什么也没听明白?”
他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栀子糕。
薛阿蛮的脸忽然一白,道:“等等!”
百里无忧望向她。
她勉强一笑,“我、我来跟你讲讲这道糕的做法好不好?”
他点点头。
“这是我清晨采下的栀子花,缚在纱袋里揉碎了,加上清晨花园里收集来的百花之露,再加蜂蜜和碧粳米磨成的粉做的。蒸的时候放了两层蒸笼,上层蒸笼里放糕,下层蒸笼里放着新鲜栀子花。所以这糕的味道很清新,就像刚从枝头摘下的栀子一样,对不对?”
她的语速出乎寻常地快,说完直直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像一根绷直的弦。
百里无忧闻了闻,“嗯,是很香。”说着,把筷子送到唇边。
“等一下!”薛阿蛮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他,飞快地道:“还有这栗子羹没有讲,对不对?我告诉你,这栗子是把去年风干的栗子磨成粉,加入绵糖、花蕊、茉莉才发出来的嫩叶子,丸成桂圆大小的丸子,水是用明前龙井泡的茶水,用的是泡到第三趟的茶,所以茶的味道若有若无,既提味又不会混味。”
“还有,还有这雪耳拌蜜枣。雪耳一定要炖到三个时辰以上才能真正发得软而绵烂,才能入味。蜜枣太甜,要先用茶叶水煮过,从中间掏出一个洞,然后把干莲子磨成粉,塞在洞里,加上桔叶一起入蒸笼蒸熟,去掉里面的腻味,再和银耳拌在一起。”
“这风花露是你前阵子吃过的,说还想再吃,我原本不打算做重复的点心,但这是最后一顿了……”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白了白,“我、我希望能把你最喜欢吃的都做一遍,但是……”
饶是心绪有点纷乱的百里无忧也很清晰地发现了她的不同,她的脸色白得异乎寻常,说话的速度极快。
她的脸那么白,在不舍吗?她说的话那么凄婉,在痛苦吗?
百里无忧的心,说不出的烦躁,仿佛有一只手在胸膛里慢慢他的心肝脾肺,他咬咬牙,不想理会这些情绪。
在筷子上待了许久的栀子糕终于送到了唇边,花瓣似的唇轻启——
薛阿蛮的脸,白得快要变成雪——眼睛黑黝黝的,就像那冰冷的浣剑池——她张了张嘴,却像有什么掐住了她的喉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就像一场梦魇,她扑上去把那些甜香四溢的糕点统统扫到了地上,一番动作**了急泪,“不要吃……”她哽咽着说,“不能吃——”
百里无忧脸色刹那间变了,“为什么不能吃?”
难道她的反常、她的异样,不是因为将要来临的离别吗?
难道是因为……
“有毒……”
这两个字颤巍巍从薛阿蛮嘴里吐出来,说完这两个字,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沿着桌面滑坐在地上。
有毒。
鹤顶红。
天下间的剧毒。
它猛烈而娇艳。
只要服下,便能立刻终结一条性命。皇宫里用它来毒死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妃嫔以及大臣。
而她,拿来对付一个跟她说说笑笑度过了几个月光阴的人。
虽然他时不时会冒犯她、虽然他难得真心对她、虽然他表面纯真无忧实际凄清阴冷,但,这几个月的时间,她是过得愉快的。
从这里望过去,院子里的蝴蝶在花间飞过。白墙灰瓦之上,天空那么蓝,蓝得让人的心都要醉了……
“甜点里有毒,因为我留在你身边的目的,就是要杀你。”
事实的真相从她嘴里慢慢地呈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遥远的蓝天之上,“但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美丽的,怎么能因为个人的怨恨而去终结别人的生命呢?”
她喃喃地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似是解开了心中缚得最深的那个结,她的娴静、她的典雅、她的端庄……随着站起来的姿势,与生俱来的气质慢慢地回到了身上。
她抬眼望向百里无忧的瞬间,脸上一片清淡祥和。肌肤重新焕发玉一样的光彩,白皙里透出一层粉粉的光晕,映着玉石样的眼眸,整个人像一团嵌在晨曦里的仕女画,面容恬淡、神情娴雅,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美好。
百里无忧有片刻的痴怔,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百里无忧,我的确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现在,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便你。”
她说得轻松淡然,整个人笼在一团光晕里。那是灵魂在发光。阴谋与杀人对她来说,仿佛是一重极深的束缚,缚得她长久以来失去了原来的光彩。现在,她终于放弃,放弃对她来说宛若凤凰的浴火重生。
无论百里无忧要拿她怎么样,她都不会在乎。
屋子里安静极了。
春风拂过庭院,带来栀子的幽香。被拂到地上的碗碟纷纷破碎,玉液琼浆遍地皆是。栀子糕碎了,香气却更浓郁。一时直叫人分不清空气里浮荡的,到底是花香呢,还是糕香?
有黄莺儿在窗外婉转啼鸣,一忽儿又飞出去追逐春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百里无忧缓缓开口:“马车在院门外等你。”
他放过她了。
就像她在最后的时刻放过他一样。
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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