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扬风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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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以为少主又要出游,因此准备的是那辆超豪华的马车,没想到走出来的只有薛阿蛮,呆了呆,“薛姑娘,就你一个人走啊?”
薛阿蛮“嗯”了一声。
“那姑娘要去哪里?”
“哪里?”薛阿蛮一时怔忡了,“你把我送到最近的县衙吧。”
阿良一拉缰绳,马车缓缓驶动,“姑娘在县衙有亲戚啊?这个时候过去,下午就能赶到。”
薛阿蛮没有答话。
天气渐暖,车窗上的重幔换成了白色的轻纱,微风拂动,白纱飘飞如梦。
马车驶出内城,经过外城喧闹的街市,到了一处峡谷前,马儿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薛阿蛮撩开轻纱,面前的峡谷两旁山石插天,似乎隐隐就要倒下来。中间只有一条道路,大小刚好容得下一辆马车,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势。马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两名青衣人,其中一个道:“通行符呢?”
“啊?!”阿良一拍脑门,“糟!我以为是少主要出门,忘了要通行符了!”
“你还是这么丢三落四,快回去拿吧。”另一个青衣人道,“没有通行符,我们可不敢放你过去。”阿良连忙调转马头,八匹马还没完全转过弯来,一道破空之声急啸而来,一枚玄铁铸成的小小牌符飞进青衣人手里。
一人随着牌符之后破空而来,只见他的足尖在山石树木上轻轻一借力,身子便远远地飘起来,再次落下时,便直接从轻纱飞扬处进了马车。
他似乎算准了位置,一上来便靠在了软垫之上。水晶般的容颜上,有春花一般的笑容徐徐绽放,声音如醉了一般慵懒,曼声道:“还不放行?”
来人,竟是百里无忧。
青衣人躬身退开,阿良扬鞭驱车,风吹得轻纱飘飞,薛阿蛮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你怎么来了?”
“谁让我养了这么个丢三落四的车夫呢?”百里无忧笑着说,“何况朋友要走,怎么说我也得送一程吧?”
他又恢复了薛阿蛮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唇似蔷薇,笑如春风,华衣优雅,珠冠束住长发,整个人流丽呈光。
“朋友?”这两个字令薛阿蛮微微一怔,“我们算是朋友吗?”
“唉,既然你不肯赏脸做朋友……”百里无忧皱了皱眉,“那就当是仇人好了。”
阿蛮反对,“从今天早上起,你就不再是我的仇人。”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问问今天早上以前,我怎么就成了你的仇人呢?”百里无忧很苦恼地望着她,“你总不能让我不清不楚地被人毒杀一次吧?”
说到这一点,薛阿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对不起。”想了想,道,“其实我和你没有仇。”
“没有仇你在我的点心里下毒?”百里无忧一愣,随后猛然想到了一点,“我知道了,你和花千初有仇!”
薛阿蛮讶然地看着他。
“薛阿蛮,你还稍微嫩了那么一点点。”仿佛知道她心里面想的,百里无忧略带得意地笑了,“你忘了你知道我的身份时,问我可是花千初的未婚夫?后来你又向铃儿打听花千初的事……花千初到底和你有什么恩怨?为什么你不去找她,反而要来杀我?”
薛阿蛮眉头微微拢起,显然内心在做很重大的思考,片刻,她抬起头来,一双温润的眸子直视他的眼睛,道:“好吧,我也没有必要再瞒你。事实上,我和花千初也没有仇……”
听到这么一句,百里无忧的眼睛又瞪大了,幸好薛阿蛮接着说了下去:“真正的怨和恨,是我母亲的。”
说到母亲,薛阿蛮的眼睛暗了暗,“我的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爱上了花千初的父亲花怜月。可是花怜月并不喜欢她,而是娶了花千初的母亲。于是,我母亲就恨上了花千初的母亲,说,她不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痛苦,一定要让他们的子女来偿还。她一直恨着花家的人,到死都在恨。可是她又那么爱花怜月,而且、而且,据我母亲所说,我的生身父亲,就是花怜月。”
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上一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然而这重担压惯了,说起来也唯有轻轻叹息一声。
“几个月前,我母亲去世了。去世前唯一惦记的,就是让花家人也得不到幸福。你和花千初的名头都很响亮,母亲也知道了你们的亲事,于是,就让我来杀你。这是她唯一的心愿,我怎么能拒绝?”
百里无忧看着她,眼中不自觉多了丝郑重,“那你为什么又放过我?”
薛阿蛮淡淡地一笑,“我不赞成杀人。杀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唯有把仇恨种得更深罢了。你死了,花千初会痛不欲生——假如真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她是我的亲姐妹,我怎么能去伤害自己的至亲呢?倘若我不是花怜月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埋怨花怜月弃我们母女于不顾,然后迁怒他的家人呢?我母亲一世都活在痛苦和怨恨里,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遇到什么事,总是劝自己放开一点。如果一件事不能如你的意愿,不是你整天陷在不满和怨恨里就能改变的。人生那么长,事情那么多,总会有一两件值得你高兴的事。所以,我不杀你。如果你真的死在我手上,也许这一世我都会不安。为什么不放开一点,为什么要纠缠在从前的恩怨上,不肯为自己将来的快乐做点打算呢?”
“这些话,你同你母亲说过吗?”
“我的话,她不会听的。”想到母亲的模样,薛阿蛮的心里一阵酸楚,“她一直活在回忆里,然后又不断怨恨那些回忆。她并不喜欢我。无论我怎样讨好她,她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她也不喜欢我父亲,两人成亲的第二天就分开在两个院子里,吃住都不在一起。我小时候是跟父亲长大的。父亲是个将军,他教我骑马、教我使枪,病了喂我吃药、哭了拿小玩意来哄我——我更愿意相信他才是我的父亲——可是、可是就在我十岁那年,父亲死在了战场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头偏向窗外,仰得高高的,拼命忍住泪。然而泪却不听她的话,随着胸中泛滥起的对父亲的回忆,大颗大颗地滑下来。
阳光照着她的脸,也照着她的泪,泪珠在阳光下晶莹得如世间最洁净的雪。
说起那些痛苦、那些怨恨、那些沉重的记忆时,她没有哭。说起那些快乐的过往,眼水反而掉了下来。
百里无忧恍惚想起了几乎快要遗忘在岁月长河里的一个下午……好像是许多年前,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城里最年长的那位长老在大树下跟他说过的一些话。
长老说:“时间真是十分神奇呵……站在此处回头看,那些先前愤怒而悲伤的,颜色已经变得淡了,淡成微漠的一块,看着甚至可以微微一笑;而那些快乐欢喜的,回想起来,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意。”
那位长老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那是手把手教百里无忧铸剑的启蒙师父……某次从剑炉边出来透透气的工夫,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以一种叹息般的语调说了这么一番话。他当然不是对着百里无忧说的,只有九岁的孩子不可能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他是对着自己的回忆说的,对着自己说的。
白纱飘飞在四周,百里无忧有些恍惚。
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他也仿佛回到了九岁时候,一下子变得那样小,心如明净,花是花、雨是雨……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难以启齿的自卑、没有学会猜别人的心思、没有给自己戴上面具……
他轻轻地伸出手,拭去她腮上晶莹的泪。
这一次,薛阿蛮没有动怒、没有生气,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样澄明、那样清澈,澄明中带着怜惜,清澈里透出温柔——不是那做作的婴儿般的纯真,不是悲伤时如浣剑池水般的阴冷。
多么奇怪的感觉,不能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也不能用任何理由来解释,薛阿蛮感觉到在这么一个时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百里无忧身上剥离了,就像种子探出头来,顶开了四周的外壳。
这一刻的百里无忧,洁净宛若婴儿。
“其实我来,并不是想送你。”百里无忧轻声说,夹杂着一声喟叹,“我是想从你嘴里套出你的来历,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种下了祸根。”
薛阿蛮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你会变得特别温柔、特别热情、特别纯真的时候,就是你别有用心的时候。”
百里无忧讶然地一扬眉,“你怎么知道?!”
薛阿蛮微微一笑,“我能感觉得到。”
她的鼻头还因为方才的流泪而微微发红,眼眶里也还蓄着一点薄泪,衬得这微微的笑容,莫名地,让百里无忧的心变得说不出来的洁净与安宁。好久没有这样澄明的心境了,由里到外,仿佛被清水洗过一遍似的。
外面天蓝如玉,地下细草如茵,旁边石壁上探出艳丽的野花……年年相似的暮春景致,此刻尤为美丽,百里无忧忽然希望马车可以走得更慢一些,时光也可以再慢一些……
马车却偏偏不识趣,在这么个时候停了下来。
却着是阿良的声音:“少主,再往前面就出娑定谷了。还是送到这里吧,不然回头走的路就太长了。
这一声好似惊散了绮梦,薛阿蛮道:“不管怎样,多谢你来送我。我也没什么朋友,你我相识一场,虽然从今往后天各一方,不再相见,但我会记得你的。”
“你没什么朋友?”百里无忧的眼睛忽地一亮,“啊——你难得出来一趟,我带你去认识几个朋友好不好?”
“这个……”薛阿蛮有些犹豫,有这个必要吗?
“就这么说定了!”百里无忧飞快地替她做了决定,一面吩咐阿良,“去扬风寨!”连声音都透着无比清爽的精气神。
第一次听到“扬风寨”三个字的人,都会被这个名字误导,久居深宫的薛阿蛮更是如此,“扬风寨?听起来好像是强盗山寨的样子。”
“不是听起来像,它根本就是啊!”百里无忧笑着道,“不过这群强盗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他们并不打家劫舍,而是接受各种委托赚取赏金。”
“什么样的委托?”
“哦!那就多了。比如找人啦、比如找东西啦,或者帮人卖东西、或者帮人买东西,总之各式各样,有时候也接接镖啊什么的。别小看它,才三年工夫,扬风寨在江湖风云榜上就从济济无名到了第九位。”
镖局?江湖风云榜?这么多不太明白的词夹杂在里面,薛阿蛮听得颇为辛苦,“你要为我介绍的朋友,就在扬风寨里?”
“扬风寨里的三位寨主,可都是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呵,难道你不想去认识一下吗?”
“可是……他们再英雄,跟我有什么关系?”
百里无忧一时辞穷,“呃……你好歹出来一趟,难道不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江湖吗?”
“这个……”
“我跟他们都很熟,你就当陪我探访一下朋友,好不好?”
“……”
就这样,薛阿蛮被百里无忧拐上了扬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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