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鹤顶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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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历历,天蓝得像块透明的玉,几缕白云浮在上面。
桃花已经落尽,蔷薇也早谢了,阶前的牡丹倒开得正好,淡黄花瓣重重叠叠,花枝几乎快被压弯,真正的极品姚黄,风姿仙逸,艳绝天下。
有人在这株牡丹前发怔。
看她神情怔忡,肌肤洁净如玉,唇色淡红,一袭蓝衫绿裙立在花前,这景致,几乎可以入画。
整座娑定城,与花花草草关系密切的,除了花匠,便是薛阿蛮。
正在不远处修枝的花匠看着她在花前,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天哪,她不会在打那株牡丹的主意吧?!那是他费尽心血才托人从洛阳移植来的极品姚黄啊!
幸运的是,这一趟辣手摧花的薛阿蛮没有得逞,因为一样东西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薛阿蛮的额头,薛阿蛮“哎哟”一声,却是一颗栗子。
紧接着,头顶上飘下一个声音:“发什么呆呢?”
声音似醉了一般使不上力气,飞翘的瓦檐上探出一颗漂亮的脑袋,笑道:“难道你想把这株姚黄弄来给我当午饭?”
娑定城里有工夫又有胆子爬上屋顶晒太阳的,除了少城主百里无忧,再没有别的人。何况谁还有那样慵懒的声线,那样跟人打招呼的方式?
薛阿蛮捂着被砸中的地方不说话。
“啊,砸痛你了?来来来,上来我给你揉揉。”他说完才想起,“哦,我忘了你不会轻功。”想了想,从身上解下腰带,从屋檐垂到她面前,“抓住了。”
“不用了……”薛阿蛮提起花篓就打算走人,然而那根腰带却像活了似的,忽然就卷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落到瓦片上,放下她的力道轻而徐缓,脚下连瓦片都没有碎一块。
“我还要给少主准备午饭!”薛阿蛮道,“没工夫在这里晒太阳。”
百里无忧便向院子里的花匠道:“阿大,去告诉大厨房,准备好我的午饭。”吩咐完,回头望向薛阿蛮,“这样行了吧?”顺手扯了扯她的裙摆,“坐下吧?”
他的手还没有握住那绉纱的布料,薛阿蛮便变了脸色,急忙退开一步,道:“不可放肆……”
她这句话也同样没能说完。她不会轻功,这一后退,只听“咔嚓”一声,脚底的瓦片裂开,吓得她连忙蹲下。
百里无忧笑道:“你这样子,我是不是也该说声‘放肆’?”
惊魂初定,薛阿蛮抬起头,这才发现慌乱中自己的手紧紧攥着百里无忧的衣袖。他的腰带已经解下,这么一拉扯之间,外袍散开,露出里头雪白的里衣,一绺黑发披在胸前。白的衣,黑的发,那样黑白分明,在阳光下耀眼得很。
薛阿蛮脸上一红,连忙松开手,身子一动,方才碎掉的瓦片滑了下去,又把她吓得脸色白了白。百里无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按说你练的枪法都是那样刚强大气,胆子应该不会这么小啊?怎么一吓脸都白了?”
薛阿蛮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底下又传来“咔嚓”一声。
百里无忧却轻轻松松地站起来,靠在她身边坐下。
薛阿蛮道:“你自己晒就好了,快送我下去。”
百里无忧却没有说话,四处看了看,想调整一下位置。
薛阿蛮见他身子一歪,看那模样竟想靠在她身上,大吃一惊,然而就在她挪开之前,百里无忧道:“别动。上了这屋顶,凭你那只会耍大枪的功夫,最好一动也不要动。”
薛阿蛮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眼怔怔地看着他的头歪下来,枕在她膝上,还十分享受地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阳光洒在他脸上,两排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他的眉毛修长,鼻梁挺拔,带有几分秀气,双唇如同蔷薇,有说不出的娇丽……靠得这样近,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幽幽地飘过来,只见他的唇微微地开合,说道:“这回你怎么不说‘放肆’了?”
薛阿蛮的身子一动,似乎想要推开他,然而他已经先一步道:“你再动,我可就要抱住你的腰啦。”
身边的动静僵住。
一抹浅笑上了百里无忧的嘴角,他仍然闭着眼,道:“看你一口一个‘放肆’,想来在宫里的地位也不低。”
薛阿蛮的声音里有丝僵硬:“你还敢提宫里?你这身香气被宫里人闻到,可是杀头的大罪。”
“哎哟,我又不进宫去。”百里无忧懒懒地说,顿了顿,道,“来来,陪我聊聊天。说说你刚才在下面干吗?不会真的想把那株姚黄弄进锅里吧?阿大会心疼死的。”
一面说,他的手伸出去,摸索到一只果盆,里面放着些蜜饯干果,递到她面前,方才砸她的栗子也在其中。薛阿蛮见了,脸上一黑。
百里无忧明白过来,笑道:“别小气。我砸下去的时候可是施了巧劲的,不然你额上怎么一点淤红也不见?来来来,陪我吃一点。”
“我不吃。”薛阿蛮的声音如身体一般僵硬,“而且也没什么话要聊。”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的缘分如此奇特,明明后会无期,还能碰到一起。呵呵,我们可以聊聊你在宫里的生活啊,聊聊皇上的喜好啊,聊聊你那位过继给别人的叔父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薛阿蛮就已经开始紧张,道:“我中午准备给你做一道白玉鱼片,你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做的?”
虽然明知她是在转移话题,然而谁让转移的正是他最心爱的话题呢?他忍不住点点头。
他的头在膝上的滑动,让她心里漾过一丝奇异的**,忙收拾一下情绪,道:“先剔下鱼片,用盐和酒腌好。然后豆腐切成小块,蒸一炷香的工夫,装在盘子里。将鱼片在沸水中煮熟后放在豆腐上。锅里烧热油,煸香干辣椒,放葱段、姜片、蒜片,还有豆豉,加汤料,浇在豆片和豆腐上。”
“就这样?”百里无忧有点失望,“听起来很普通嘛。”
薛阿蛮笑了,“越普通的菜式越考验功夫。其实我做的那些东西,只是胜在材料和构思,真正要比起手艺,宫里的御厨胜我千百倍。可是皇上就像你一样,尝惯了山珍海味,一吃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觉得有味道。”
她一笑起来,温润的眸子便像是浸着水,汪成一潭清泉,看得人有说不出的舒服。百里无忧看着她,只盼她能继续笑下去,嘴里接口道:“那依你说,炒青菜倒是最考验功夫的?”
“谁说不是呢?”说着她似叹息地一笑,“可是,谁让我碰到的人,把天下间的普通菜式都吃腻了呢?我也只好出些歪心思。”
百里无忧也笑,“不是歪心思,是巧心思。”
“不管歪心思还是巧心思,总得花时间准备不是?你送我下去吧。”
“总算说到正题。”百里无忧看着她,眼中似有深意,“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躲开我,是不是?”“怎么会?”薛阿蛮努力微笑,声音里却有一丝掩不住的慌乱。
百里无忧自然听出来了,他坐了起来,道:“你跟城里下下的人在一起时,都有说有笑,唯独跟我说话时,身体都会僵硬,为什么?”
“怎、怎么会呢?”
“阿蛮,你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呢。撒谎的时候,你的舌头会打结,手指会不停绞在一起,身子会紧张得轻轻颤抖。”百里无忧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可以把她看透,“你本来不愿跟我同路,可是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却主动跟来——你是为我来的,对不对?然而你来了之后,却总是躲着我。不靠近我,你的目的怎么能达成呢?”
薛阿蛮的脸色渐渐发白,眼睛慢慢变得黝黑,手指又不由自主绞在一块。只觉得他的目光全不似平时的温柔模样,反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她不能面对,不敢面对,慌乱里面又添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惶恐。偏过头去,固执地道:“不是的,你多心了。”
“薛阿蛮……”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有一股前所未见的真诚,“你告诉我真相,我保证不会伤害你。而且,如果说出来会有别人危及你的安全,我还可以保护你。”

薛阿蛮的头始终不回过来,几缕乱发垂在鬓边,沿着细白的脖子滑下去,像一束束染成黑色的丝。耳朵那么白,仿佛是谁用白玉捏出来的,白得半透明,隐隐看得见血丝。
就在这样一个晴光历历的时刻,百里无忧走神了。他忽然忘记了套问她来历的初衷,不想看她再这样辛苦且固执地挣扎着。当下微微一笑,两个人之间凝固着的紧张空气刹那间消失,他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在偷偷喜欢我?不过是随便问你两句话,看把你紧张成什么样子?”
薛阿蛮诧异于他的转变,回过头来,只见看一张水晶般漂亮的容颜,在阳光下那么耀目。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忽而像孩子的天真,忽而又像个不可见底的深潭,一直诱惑她往里跳呢?
“这么深沉?”百里无忧含笑看着她,“被我说中心事了吧?啊,我知道了,刚才你站在花前,一定是在想我,对不对?”
薛阿蛮的脸“腾”地一红,百里无忧已经嬉皮笑脸道:“啊,我又‘放肆’了!”说着,他站了起来,轻轻一跃,从屋顶跳了下去,仰头看着她,促狭地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亲近我的机会!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春风穿过庭院,把他已经敞开的外袍扬得高高的,翻飞不止,像一瓣在风中欲落未落的花。
那一刻,她真的想跳下去的。
他接住她,会有那么一个刹那,两个人靠得极近极近,幽幽的龙涎香气再一次涌动在鼻息之间,还有他低头说话时,唇齿间**来的清甜气息……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百里无忧在院子里张开双臂,等着她跳下来。
然而,她只是扬声唤:“铃儿!铃儿——”
春风把她的声音带往附近的院落,铃儿一路小跑地来了,薛阿蛮道:“去帮我搬个梯子来。”
百里无忧的眼神暗了暗,张开的手臂也收回来,他淡淡地一笑,“既然用不上我,那我可要走了。”
他说走就走,舒袍缓带,披襟当风,身形转眼消失在院落外。
一连好几天,百里无忧都没有要求薛阿蛮准备吃的,薛阿蛮以为他为那天的事生气,后来才知道是他出门了。
为了满足百里无忧的胃口,薛阿蛮可谓是绞尽脑汁,一道菜往往花大半天的工夫。百里无忧一走,薛阿蛮顿时清闲下来。
趁着这个空儿,铃儿带着薛阿蛮去外城逛。
外城看起来和普通的集市没什么区别,走近才发现左右的店铺里卖的,几乎都是兵器,各种兵器琳琅满目,其中以剑器最多。不同厚薄长短的剑挂满了墙壁。
薛阿蛮忍不住问:“江湖中是不是很流行用剑?”
“唔,算是吧!因为大小姐最喜欢铸剑,大家就抢着买剑咯!”
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薛阿蛮却从来没有见过。据铃儿说,大小姐一年里头,就有三百天待在剑炉边上,寻常难得见到一面。
这天夜里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犹倦倦的。
铃儿见她起床,连忙把洗脸水端来,一面悄悄地道:“少主在外间!”
薛阿蛮吓了一跳,“他回来了?”
“听说是昨天夜里回来的。”铃儿贼兮兮地笑,“一大早就到这里来了。”
薛阿蛮连忙梳洗,走出来。
百里无忧正状似无聊地坐在那里喝茶。
“不知道少主今天回来,所以起得晚了,没能准备早点。”薛阿蛮说着,“我昨天看到栀子花快开了,早上吃栀子糕好吗?”
“外面正下雨呢!”百里无忧道,跟着皱起眉,苦着脸,问,“薛阿蛮你怎么一点也不解风情?难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吃的吗?几日不见,我心里十分想念你呢!”
可惜这样的话说太多,薛阿蛮竟半点也不领情,道:“少主说笑。”说完就撑起伞,踏出房门。
雨不大,丝丝蒙蒙地落下来,整个院落如同笼罩在晨雾里。
她去找栀子花,却发现百里无忧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他没有打伞,雨丝如雾,把他蔷薇色的衣裳染成绯红。
薛阿蛮忍不住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身边,把伞递给他。
百里无忧含笑接过伞,却又随手把它扔到一边,张开双臂,仰起头,道:“这样的蒙蒙细雨,两个人慢慢散步最妙不过,打什么伞呢!”
说着,他忽地扯下头上的珠冠,像扔那把油纸伞一样,随手一挥,在雨中远远地抛过屋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靠得这样近,薛阿蛮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香气里还夹杂着另一丝味道。
酒味。
“你喝酒了?”
里无忧很乖地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一点点。”
雨像雾一样打湿他的头发,发丝上缀着晶莹的水珠,那水晶般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丽,在雨中更添一分凄清。薛阿蛮看着,却打了个寒战——
他的表情纯真可爱,然而那双眸子,竟然没有半点温度。
冰冷。
冰冷。
比淋在身上的雨水还要冷。
薛阿蛮几乎想伸出手去,用掌心去温暖那对眸子。
她试探着唤:“少主?”
“不要叫我少主。”百里无忧道,“我并不是你的少主。娑定城的少主人是大小姐,你不知道吗?叫我无忧吧!”说着,他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好名字,一世无忧呵!”
薛阿蛮沉默地看着他。
百里无忧笑了阵,慢慢地回过神来,拍了拍脑门,“看来我的酒量真是糟糕啊!”
薛阿蛮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慢慢收敛了眼里冰冷,神情也慢慢变得和往常一样无忧无虑。
快乐是他的本来面目吗?或者只是个面具?
心里面忽然觉得悲伤,她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忧无虑的人。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会有不如意的事。谁都会有烦恼,谁都会有解不开的结。百里无忧,伤心是很正常的事,不用隐藏,也不用掩饰。”
这一番话,她淡淡道来,淡淡地叫他“百里无忧”,语速平缓,语气柔和,心平气静之中却带着一种极容易令人信服的力量。
百里无忧隔了半晌才道:“不是要去采栀子花吗?”
栀子花在角落里。
花朵洁白,叶子墨绿,雨水一洗,这两种颜色越发鲜明。
薛阿蛮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都不忍心把花从枝头采下来。”
百里无忧却已经折了一朵,缓缓地插在她的鬓边,乌发映着洁白清芬的花朵,分外好看。仍然是蓝衫绿裙,刚梳洗过,整个人就像雨水洗出来的一朵栀子花,仿佛还有水珠在花瓣上滚动,说不出的素净清芬,细雨打湿了衣衫头发,一滴水缓缓从额头滑下,从鬓边一直往下滴。
百里无忧忽然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滴水。
指尖轻轻碰到了她的脸……如玉石般光洁、如凝脂般温滑、如花瓣一样清芬……
他慢慢地低下头,亲了亲那张在细雨中的脸。
薛阿蛮浑身一颤,血气刹那间涌上面颊,几乎想也不想,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你太放肆了!”
百里无忧的头因这记耳光一偏,手却伸出,拉住经过身边的薛阿蛮。
薛阿蛮恼怒地瞪着他,满面急怒,脸色通红,血仿佛要从白皙的皮肤里滴出来,就像新蒸出来的玫瑰胭脂糕。
然而百里无忧却无视于她的怨气,拉了她就走。她的手腕被箍得紧紧的,被拖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最后,停在一处山门前。
两名侍卫在门前守候,见了百里无忧,抱拳行礼。
百里无忧看也不看他们,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说不清楚意味的笑——那一记耳光仿佛激发了他内心的阴郁——他笑得冷漠、笑得凄清、笑得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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