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二年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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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
李家办喜事。
中间夹着长青子、李中泽、莫行南三个人的面子,宾客远来如云。李宅的客房,住得满满当当,还在街上包了两家客栈,才算住下。
扬风寨的大寨主靳初楼有事未能亲至,托三寨主楚疏言带了贺礼来。
同来的,还有百里无忧。他照旧带着一大群美貌姬妾,旁人看来艳羡非常,不过这些女子脸上都戴着轻纱,不让人看见庐山真面目,大家不免有些遗憾。
这两人,因为是新郎官的至交,又是少年一辈在江湖中风头极健的人物——十数年后,江湖,也许就是他们的江湖——因此颇受礼遇,房间被安排在李宅。
李宅之内,也早已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就等十月初八吉时一到,立马鞭炮连响,喜事开办。
这天,三位年轻人坐在花厅石凳上喝茶,百里无忧懒洋洋地环顾四周,向楚疏言道:“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武功虽然不如行南,脑子却比他好使,今日看来,是我错了。”
楚疏言一向寡言,听他这样说,“哦”了一声。
百里无忧也不介意,接着道:“你看看这亭台楼阁,看看这万金之富,莫行南娶了李轻衣,也就把整个李家娶过来了。而你呢,为了你那位娘子,自己都给人从宗谱里踢了出来,楚记钱庄的三少爷啊,你真的很没有生意头脑呢!”
楚疏言温文一笑,“你的未婚妻可是花家的千金,还要羡慕别人的万金之富吗?”
“倒不是羡慕啊,我只是看不过。”百里无忧折扇一指莫行南,“你看这人,得此万贯之财、如花美眷,居然还整天板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似的。实在很过分哪!”
被两人讨论着的准新郎官莫行南,坐在一边闷头喝酒——他们两个都喝茶,就他一人面前摆的是酒壶——听到百里无忧这样说,也不说话,只是酒喝得更快了。
楚疏言和莫行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同一年进问武院,虽然他修的是无身刃中的阵法机关,却不妨碍两人的情谊,见老友这样,便知有异。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总不会李家强押着他成亲吧?凭莫行南九头牛的脾气,谁能押着他去做不愿做的事情啊!
莫行南不说话,只是喝酒,半晌,道:“我想找一个人。”
“那位杀害少林僧人的姑娘?”
莫行南一怔,看来这事真的天下皆知。
“你不是说帮她找到爹娘就将她将给镜轮禅师?”楚疏言看着他,不由得有些担心,“现在她人不见了?”
莫行南叹了口气。
百里无忧抿嘴笑道:“你大婚在即,还对阿南姑娘念念不忘,下次我要见着了她,一定告诉她,她必定高兴得很。”
楚疏言不以为然,“那名女子杀害无辜,行南素来厌恶这样的人,百里兄不要会错了意。只是她一走,行南便无法向镜轮禅师交代,这可不是小事。”
莫行南长叹一声,“我托了无数人,可是就算偶尔有一个人见着她,一有异动她便飞身离开——你也知道她的轻功,谁也追不上。”
她到底过得怎么样?他记得她身上并没有银子,一直以来吃穿用度都是跟着他,现在她一个人在外面,吃得怎样?住在哪里?
唉唉,她除了轻功,一概不会,真有人要暗算她,也不是难事。
不过说到镜轮,他神色一肃,向着在座的好友道:“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们的好。我已经决定放过她。”
楚疏言惊讶极了,这位老兄,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听到哪个人作恶,千里迢迢也要追过去。 如今已经捉在手上的人,居然打算放走?!
“她其实很可怜……唉,别人要是过她那样的日子,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莫行南叹息一声,再尽一杯酒,“以后你们若是遇上她,千万别为难她。若是她有什么难处,还拜托你们施以援手。”
百里无忧笑意盈盈,啧啧道:“这位阿南姑娘何其有幸,竟能让咱们莫兄破例呢!阿南姑娘要是能亲耳听到这番话,一定感动不已。”
入夜,下人送来了新郎吉服,大红的衣服在灯光下,一团喜气。
莫行南还没有穿过颜色这么鲜艳的衣服,抖开来,只觉红光耀眼,他忍不住拧起眉,自己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傻得很。
便在这时,一个酒气熏天的人走进莫行南的屋子。
这人,赫然竟是李中泽。
莫行南吓了一跳,从来中规中矩,还带着几分优柔的李中泽,居然也会有今天这样的模样。
只见他跌跌撞撞地走来,径直握着莫行南的手,道:“莫行南、莫行南,你帮帮我!”
莫行南连忙道:“什么事?”
“你的那个朋友,你还能找到吗?”
莫行南一怔,“你说阿南?”
李中泽点点头,居然流下泪来,他道:“请你帮帮我找到她……我一直派人去找,可惜她轻功太好,我的人一直找不到……莫少侠,莫大侠,请你帮帮忙……”
他说着,竟要作势跪下,莫行南连忙拉住他,心中惊疑不定,“你找她做什么?”
“我、我……”他的泪流得更甚,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以他的流泪程度来看,真是伤心到了极处,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我十二年前,走失过一个女儿!”
莫行南的身子一震,手一松,李中泽就软软地坐到了地上去,流泪道:“我的女儿啊!我嫡嫡亲的女儿啊……丁丑年三月初七生,长得乖巧可爱,性子又很活泼……右肩上有颗小红痣,小时候很喜欢吃丸子……我想到那天那位姑娘吃丸子的模样,心都痛碎了!我原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谁知、谁知——莫大侠,你帮我去找她,帮我去找她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一个中年人的悲伤,伤痛得令人绝望。
这话,恍如一个霹雳炸在头上,莫行南的脸色已经如同一张白纸,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想到那晚阿南说的话,他有了一个极可怕的联想!一字字地问:“你女儿、你女儿……是怎么走失的?”
“她、她、她……”
这一个“她”字,在他的舌尖转了半天,却终究没有转出来,他颓然地捧住头,“不要问这个、不要问这个……你只要帮我找到她,我什么都给你!”
忽然之间,门外一个声音道:“他娶了李轻衣,你的一切都是他的,还想给什么?”
莫行南猛然如同给人抽了一鞭,扑上去把门打开。
门开处,是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比阿南略为高大些。
然而这声音,明明就是阿南!
他想也不想,一把掀下她的面纱。
面纱下面,是一张白得没一丝血色的脸,还有一双如同暗夜湖泊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夜闪着绝望的光芒!
她一脚踏进屋子里,拉下右肩的衣襟,如雪的白肤之上,一粒殷红的小痣,在灯光下发出幽深的光泽!
李中泽直直地盯着那颗痣,蓦地大叫一声,抱住她:“裳儿!裳儿!我的裳儿!”
“原来我叫裳儿吗?”
她的声音居然无比的平静,然而莫行南却听得出那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她轻轻地、轻轻地问:“我到底是怎么走失的?”
“裳儿、裳儿,不要问了、不要问了……”李中泽几乎泣不成声,“只要回来就好了、就好了,爹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的?”她偏过头去轻声询问,“那李轻衣怎么办?”
“她、她不是我女儿!”心情激荡之下,李中泽脱口而出,“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只有你一个!裳儿,你想要什么?要丸子吗?啊不,你长大了,啊啊啊,你要莫行南,你要莫行南对不对?好好好,到了成婚那一天,我将你换成李轻衣,你直接和他成亲好不好?”
他的眼中已经有狂热之态,手一直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松,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一面柔声问:“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她的声音居然也是又轻又柔,浑身上下却散发出可怕的寒意,“我不要扮成别人,我要做我自己。我要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娘是谁,李轻衣的爹又是谁,还有……”她凑近他耳边,一字字地问道,“我、到、底、是、怎、么、走、失、的?”
那句话,犹如魔咒,一入耳,李中泽的脸上便显出一种极痛苦的神色,仿佛略一回忆,整个人已经痛不可当。
莫行南拉住她,“阿南,不要急,慢慢问……”
“走开!”她忽然尖声挥开他的手,“我叫裳儿!我不叫阿南!我有名字!我叫裳儿!”她忽地抓住李中泽的衣襟,“我的全名是什么?叫李什么?李什么?!”
她问得一声比一声急促,癫狂之态,不下于李中泽。
“你叫裳儿,李轻裳,我唯一的女儿,李轻裳……”李中泽再一次抱住她,酒与现实一起刺激着他,他大笑起来,“我的女儿回来啦!我的女儿回来啦!谁也抢不走她!”
“李、轻、裳……”她缓缓地松开了手,痴痴笑着,望向莫行南,“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莫行南已经看出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她比他聪明百倍,他能猜到的事情,她一定早就猜出来了。
然而看她这样,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样无力和恐慌,让他的心如被利爪撕裂一样疼,却不能不点头道:“很好听。”
“连你也说好听,那就是真的好听了……啊,李轻裳、李轻裳,原来我叫做李轻裳,原来我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她轻轻地抚着李中泽的脸,“你真的是我爹吗?那我娘呢?是那个漂亮的病美人吗?”
李中泽流泪道:“是。”
“那李轻衣的娘呢,也是她吗?”
“……是。”
“李轻衣的爹呢?”
“……”李中泽的眼中,再一次流露出那样绝望的痛苦。
她缓缓推开他,独自幽幽地站了起来,幽幽地道:“李轻衣的爹,是长青子吧?”
李中泽浑身一震!
她缓缓地脱下外衣,又脱下鞋子,那鞋子垫着高底,外衣也异常臃肿,令她看起来高大了不少,难怪一直混在百里无忧的姬妾里面,而莫行南却一直没有发现。
她脱完了鞋子和外衣,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菱花镜,对着自己的脸细细地照。动作与其他揽镜自照的女儿家没有半点不同,只是她周身似乎结着尺厚的寒冰,这寒冰从她心里长出来,重重地将她围住。
她不笑,也不怒,更不悲,她只是淡淡地、轻轻地道:“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吧。生我的那个女人,原本是长青子的情人,可惜长青子想着做武当掌门,又不愿抛弃这么一个大美人,就把她安置在你这里,你们做空头夫妻,他们却做地下夫妻,对不对?然而这样一个美人,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加上长青子忙于武当事务,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她,你们日久生情,于是就有了我。可是,这件事却不知怎的让长青子知道了,他就把我带走了,至于带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你其实应该很清楚吧?”
李中泽浑身颤抖,终于痛哭出声,“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那时你娘病得很重,长青子说非要绿离披救命不可,而得到绿离披的秘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给光阴教送去一个根骨极佳的‘圣女娘娘’……我没有办法,他说要带你走,我不敢让他知道你其实是我的女儿,也不敢太过阻拦……终于有一天,我找遍整个家里,都没有再找到你,下人告诉我,你被长青子抱出去玩了,我就知道、就知道……”
“是啊,你要是死命拦住,他一定要起疑心。名义上,我还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他都舍得用我的命去子的命,你却舍不得?可是,我要真是他的女儿,他怎么还会把我送到那个地方去?”
“我、我事后知道,却、却已晚了……”
“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找他算账,不仅不敢找他,还生怕他来找你,对不对?所以你干脆就当我已经死了,干脆就继续做他们夫妻的幌子……或者,你也觉得牺牲一个女儿,救回你心爱的女人,也是值得的吧……可是,你知不知道这十二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说着,脸上就有了狂戾,“我害怕每一天的到来,害怕每一个晚上,又害怕每一个天亮!因为多过去一天,我就离死又近了一步!我伴着食人的怪物住在高山之上,随时准备成为它的食物!我——这十二年生不如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成了人人吃唾骂的妖女!而你们——在这里张灯结彩,大办喜事!”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大红吉服上,猛地大笑起来,“好!好!好!好漂亮的衣裳!好喜庆的日子!莫行南——啊不,我该叫你一声姐夫,哈哈,姐夫!你居然是我姐夫!”她的神情倏地转为凄厉,叫道,“你们,你这样对我,一定要会遭报应的!我会把所受过的痛苦,千倍百倍地还回来!你们等着!”
她衣袖一卷,化作一道清风,飞身而去。
凄厉的诅咒尚在耳边,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莫行南追出去,只见夜风阵阵,树影扶摇,半个影子也没瞧见。他飞身折向百里无忧的厢房,一脚踢开大门,叫道:“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正在姬妾怀里吃蜜饯,见莫行南双眼充血、声音嘶哑地冲了进来,一愣,“怎么了?”
莫行南的一颗心,几乎要被活生生煮熟了,冲上去一把抓住百里无忧的衣襟,怒声道:“阿南藏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百里无忧气定神闲,“既然是藏,怎么能告诉你?”
莫行南一声怒吼,一拳下去,百里无忧居然无法避开,美丽的嘴角,溢出鲜血。
“莫行南!”他又惊又怒,“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
“那就来吧!”
莫行南两眼俱是血丝,就像一只待人而噬的豹子,百里无忧却忽然笑了,这一笑,便如漫山花开,“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打架的吧?想找阿南是吗?”
“阿南”这两个字,顿时把莫行南从狂戾中唤出来,“——我问你,你怎么找到她的?她有来这里吗?”
“不是我找她,是她找我。她听到这里办喜事,说想来看看,又不想被别人认出来,我便在她的身形上略略修饰了一番,头盖面纱带她来了。”说完,百里无忧问,“怎么?你们吵架了?”
“不是——也算是——唉,要只是吵架就好了。”他烦躁地自语,忽然扔下一句,“我去找她!”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已经飞身而出。
百里无忧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露出一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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