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燕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
虽然已经过了惊蛰,到底乍暖还寒。尽日测测轻寒,此怀无处逍遣。
重卿临行的时候,欲言又止。我看到他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张合,却终于垂下去。四下里春风熏人欲醉,几乎可以闻见河开柳绿的声音。他挣扎半晌,终于只轻轻说:‘你要自己小心……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么?我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手却忍不住按住小腹。那里,少陵的孩子正静静地睡着,我几乎可以感到到那孩子甜蜜的呼吸。你是乐之,还是慎之?一滴眼泪静静地滴下,滴落于衣袖上,然后转眼不见。
又坐一忽,果然宛儿寻来:‘奶奶,外面风凉,还是进去吧。’
低低叹口气,转头微笑:‘什么时辰了?’
宛儿一边收拾活计一边笑道:‘只怕近申时了,奶奶且回房歇歇,吃两杯热茶。’说着又笑:‘这肚兜儿绣得真水灵。’
两个人边说边走,到屋内见玉簪正用一个小银碗自炖盅内盛东西呢。见我进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笑道:‘奶奶回来的正好,凤凰姐姐刚送来了今天的燕窝,还说老太太嘱咐奶奶多歇歇呢。’
上好的金丝燕窝,天色微明的时候仔细挑拣了,然后用小银吊子隔水熬四个时辰方成。每日里老太太房中专人看着,午后送来,日日不断。
只是今日太多的事情发生,让我无心于此。
重卿会遇到他么?
他,可好?
坐在窗前随手翻几页旧词,随口吩咐玉簪:‘将前次那百花香焚一些来。’
香很快地焚了起来,淡淡的青烟在空气里浮动,带着旧日的时光。年少时我亦爱这香,只觉得这一种香里兼带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如今?
百花未残,妾心已老。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
宛儿徐徐劝道:‘奶奶心里烦闷,也要宽心排遣些个。不如用些燕窝,再歇一程,也好到饭时了。’
一时忍不住,轻叹:‘宛儿,我真羡慕你……’
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再展转想了半晌,终于转身笑道:‘是了,将燕窝拿过来吃了吧,再搁也就凉了。’
想起遥远的过去,母亲的小屋,那么清贫的日子却在记忆里那么清晰。如果我不曾离开呢?如果我不曾遇见少陵呢?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我还会不会选择同样的一生?
我不知道。
对,竟然,不知道。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伤心,那样的伤心,仿佛没有明天。
伸手取了燕窝过来,用小银勺慢慢地搅着,清脆的叮当声盈耳,在这个安详静谧的午后。
(二)
云娘来看我。
神色仓皇,魂不守舍,才进来就命人将香熄了去。她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平静淡定,但是她却瞒不过我。从六岁到十七岁,整整十一年。同行同止同游同坐,一举手一投足都了如指掌,又焉有什么秘密?
只是,心里最深的地方,还是低低地一声叹息。
她的手握住我的,凉凉的,带着奇异的香气。一闪神间我记起那个晚上,她病着,那么细细的手腕。彼时她亦握着我的手,绝望倔强,只想脱去樊笼。那时她那么任性那么骄傲,和如今,判若两人。
那个晚上,我最后推开她,弃她而去。
前生今世,原以为已经无影无踪。此时一经念起,却如蝴蝶翩跹飞来。如流光飞舞,尽在眼前辗转呻吟,纠缠不休。
咬咬牙,攥紧她的手,我幽幽说道:‘云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少年时爱将一本断肠集放在枕畔,只觉得读起来一片伤心。夜里在帐子里,点了灯,看出去一片朦朦胧胧,直读到齿颊留香,才昏昏睡去。而此时此刻,那些句子那些伤痛都被弃我,我仿佛在云端漫步,一切如真似幻。
我和云娘,注定要一生纠缠不休,注定要拼一个你死我活。这是我们的命,无处可逃。
她犹豫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云娘走后我一个人躺了很久,独自想着我的心事。太阳渐渐沉下来,阳光透过纱窗,透过纱帐,淡淡地印在我身上。带着几分冷淡的温暖,模糊彷徨。
夕阳照上栏杆,可是双燕欲归时节?的7eabe3a1649ffa2b3ff8c02ebfd5659f
金钗在帐外轻声回道:‘奶奶,老太太屋里的嬷嬷又送了燕窝过来,说请您仔细调理。’
我淡淡应了一声:‘是了,你且放在案上。’
金钗犹豫应了一声,终于又道:‘只怕凉了,不如趁热吃了吧。’
我不言。隐隐听见金钗叹了口气,到底将那燕窝放在床前,这才去了。
我一时突然恼了起来,在床上翻身向里,不愿再看。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爬了上来,冷冷的窥伺。这月光隔山隔水,也照耀着他吧?不由地将手放在小腹上,轻轻地哭了起来。
没有声音的哭,双肩却忍不住抖动,如秋风里的最后一片落叶。而也就在这一瞬,我突然记起了很多的事情。
不到六岁的我,站在帐前,默默地看着母亲。她正背对着我,背脊一耸一耸。没有一点声音的画面,让年幼的我迷惑。
这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幻觉。看着母亲的我也在迷惑地看着我自己。命运的神秘不可知让我敬畏,让我迷惑,也让我绝望。我是我母亲的女儿,难道她的命运里藏着我的命运?
我不知道。
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床上流泪的女人。不知所措。

(三)
老太太一直没有来看我,我也没有问起她。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也渐渐可以起身,有时候甚至可以在窗前檐下坐片刻。夏天的傍晚,天色慢慢的淡下去。有一片橘色在天边流连,明亮而黯淡,象少妇的脸色。
我仔细坐了半天,思前想后,终于叫金钗过来:‘这么多天,不曾遣人向舅舅舅母问安。你出去找一个婆子进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金钗应一声,却迟疑不动。
外间小丫头们正点起灯来,一盏连着一盏亮起来,暧昧的昏黄。窗前的一盆石榴开的正艳,花满枝头。
我轻笑:‘怎么,莫非姐姐正忙着不方便去?’
话音不大,金钗却吓得连忙跪下:‘奶奶的吩咐我哪里敢不去,只是舅太太不在府里……’
这也奇了,我忍不住问道:‘不在府里又在哪里?’
金钗犹豫一下,终于说出来:‘皇上几天前下旨,说华娘娘小恙,接了老太太太太进宫去住着照顾,舅太太进宫请安,也留住了。因为奶奶身子还弱,老太太吩咐要我们好好服侍,所以并没有提起。’
细细想了想,再问:‘那云姐姐呢?’
金钗低声道:‘云奶奶最近一直病着,每天太医两遍过来瞧着,所以没跟着进去。’
想想,再问:‘这是哪天的事儿?’
金钗低声说:‘就是……那天……’话音断续,然后又道:‘大爷前脚出征,圣旨后脚就下来了。老太太立时就收拾了进宫,临走得知奶奶的消息,可是竟也没办法过来看一眼,只吩咐要好好服侍奶奶……’
外面的蝉突然叫了起来,一阵一阵错杂喧哗,叫的人心里烦闷。今年的夏天仿佛特别的闷,格外的热。透过纱窗看出去,院子里丫头们正拿荷叶浸过的水泼地,取那些许凉意。
思前想后,只觉得一阵焦燥上来,扭身道:‘既然舅妈不在家,那也就罢了。你把窗格子打起来吧,这天气实在是热呢。’
金钗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上前轻轻撑起窗子。带着荷叶清香的凉气一下子涌了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我再轻轻说道:‘帮我梳头发吧,我去看看云姐姐。’想想,再说:‘前次云姐姐给我的香,也翻出来用吧。白收着,糟蹋了好东西。’
金钗一叠声地应了,出门去吩咐小丫头们准备。而我,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独行独坐,此情谁见?卷帘独对西山,已觉绿肥红浅。
日子总要过下去,好也罢,坏也罢,总要,过下去。
(四)
不出我的意料,云娘亦是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一个人怏怏地半卧在竹榻上,一手拿了一柄罗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头上挽的髻已经松了,连那一只累丝嵌珐琅的镏金簪子也半坠,别有一种姿态。
走近了见她身上水绿的裙子上隐约的暗花梅枝,欹然生姿。我走上去宛转问道:‘姐姐在做什么?’
云娘抬起头来,仿佛过了一刻才看清是我。待要起身,又慢慢躺回去:‘并没有做什么,天气热,偶然歇着罢了——妹妹倒是看着大好了。’
我低头,微微一福。特意换过的榴红的裙子轻轻擦着地,夹了细细的金线,在黯淡的光影里偶然一亮,映在人眼里倒觉得错杂细碎,满襟都是旧日时光。
‘多谢姐姐惦记着,我是好多了,所以过来瞧瞧姐姐。’
云娘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虽然好了,还是要小心一些,小月到底还是伤身子的。’说着将身子挪了挪:‘过来坐着吧,太阳才下去,地上暑气大——你自小总是怕热。’
我沉默着坐过去,云娘的眼睛朦朦胧胧,仿佛还未全醒,她柔声说道:‘你还记得那年夏天,那么热。咱们命人出去寻了那些云石片儿来,串成了当席子用。结果凉倒是凉了,却反生了病,连着喝了那么久的药汁子。’
我也低笑:‘你自小就怕吃药。’
坐近了,闻得云娘身上淡淡的香气,那是我熟悉的翠眉钩寒月的气息。少年时光慢慢地涌上来,如春风初起,才一转眼已经满天流光。
慢慢叹一口气:‘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日后我们嫁给一个人,一生一世不用分开。你还记得么?’
云娘静静地躺着,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眸子黑黑的,深不见底,却仿佛游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半晌,突然抬头:‘青妹妹,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暗暗叹一口气,我微笑:‘偶然过来坐坐,也该去了。’
是,该去了。千言万绪压在心头,却不知如何说起。十年,如何可以一笔勾销?只是天色已经暗下来,空气里流动着芙蓉的香气,似有若无,隐约来去。我的裙子的红越发衬出她脸色的白来,那样的忧伤,象她的母亲。
我慢慢地将手上的玉镯子抹下来,那一点玉色在灯下一闪,又黯淡下去。我没有说话,只是将那镯子垫着一方帕子,留在她的枕边。上好的和田古玉,尚带着余温。
轻轻站起来,我低声说道:‘姐姐,过去在家的时候……我总是把你当亲姐姐看待的。’
一声低低地叹息,她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离去。
流水落花,天上人间,再不得回到过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