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断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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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卿出征的消息是青芙告诉我的。
那日正是柳枝初发时节。早起阳光暖洋洋的,漫天都是新鲜的早春气息。而我,却还是恹恹的。
前一个晚上,不知为何,到半夜还在翻来覆去。隔帐看窗外半轮明月如水,让人不忍卷帘。争奈醒来愁绪依然,记起前尘往事,如梦如烟。
提高声音叫小丫头来斟茶,叫了几声,却听见琉璃一路进来。先燃了烛,再将一盏茶端过来,服侍着漱过了口,这才又斟了热热的一盏,一点一点的扶着我用了。
我喘口气,问:‘怎么是你?这样的事情叫小丫头子服侍就是了。你白天事情也多,现在起来服侍了,明儿眼睛又该红了。’
琉璃身上披着半旧的桃红色的短袄,下面是弹墨散脚裤,都还是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的旧衣。头发也只用一条旧的绣花带子束了,半垂在身后。
见我问,只淡淡一笑:‘她们服侍不惯,粗手笨脚的,水冷水热也不知道。所以我叫她们都下去了,还是我来上夜。’
月色慢慢淡下去,我的心里也淡淡地冷了。
我这个‘夫人’,白挂个名分罢了。我房中一切供养虽然丰厚,到底没有一个出头之日。分明是丫头婆子们躲懒去了,只有琉璃,对我不舍不弃。
我伸手出去,拉她过来:‘陪我睡吧,夜里,凉。’
琉璃低低应一声,转身将茶碗放下,当真挨进被来。我只觉得她的身子冰凉,忙伸手把她的手握住:‘天气还是凉的,你穿的到底少了些,凑过来些,若明天病了就不得了了。’
琉璃笑:‘看姑娘说的,我哪里有那么金贵起来了?’到底不肯凑过来,唯恐冰了我。
更年少时,也常和琉璃同榻而眠,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和青芙一道。少年女子的心思,唧唧咕咕,常常说到累得睡去。青芙自小甚热,冬天我爱和她共眠。
记得曾有一次,说:‘青妹,日后我们嫁给一个人好不好?一生一世就不用分开了。’彼时,全心全意,欢喜宁静。
青芙却只笑而不答。
一时间全记起来,胸中百种滋味纠缠来去,再也理不清,剪不断。
(二)
夜间翻腾到四更天才勉强朦胧睡了半刻,第二天早上不免精神萎靡。
琉璃倒是一早起来,嘱咐我:‘姑娘再歇半晌。’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又道:‘那烟枪,你拿出去丢了罢,再不用了。’
琉璃的声音里透着喜悦,不过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答应了出去。
原是我应承了‘他’。
昨日午后,‘他’不知因何过来。
我正在榻上吃一粒蜜枣解烟,一转头间见‘他’正在门外,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自然是知道我的芙蓉癖,就像老太太太太也私下里知道一样。只是这样的大家,顾及体面,总不肯当面揭开。我每日午后烧两个烟泡,总要大半个时辰,其时除了几个贴身的丫头,诸人总是刻意回避,无非是怕撞见了,两相尴尬。
我楞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他’淡淡的:‘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愣愣起身,‘他’走过来微笑:‘公主不必起来,我坐坐也就去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渗进来,淡青的,缓缓流动。屋子里芙蓉膏的香气还未散去,醇厚甜蜜。
我急道:‘这烟你闻不得,你……还是先去了吧。’说到一半,声音低下去,游移不绝。因被‘他’撞破,既恼且惊,惴惴不安,只盼他立时离去,却又怕他立时离去。心里的念头此起彼伏,却又纠结凌乱,不知如何是好。
薄怒,又微羞。
这样的衣衫凌乱,髻垂鬓松,唯有夫妇之亲才可以见到呵……
而我和‘他’,终于有这样的亲密,难道只能有这样的亲密?
他温言道:‘公主白天如果烦闷,不如去老太太太太那里坐一坐散闷,就是家去一两日也使得。这个到底伤身子’顿一顿,淡淡说:‘夫人……还是停了吧。’
夫人,‘他’称我夫人。
一片迷乱里只听得这一声低唤,如惊雷,震的人五内俱热。恍惚里不曾细听细想,已经应承:‘相公既如此说,妾自然从命。’
‘他’微笑。
这样爽朗温和的笑,我已经很久未曾看见。还记得当日碧云寺初见,他亦曾经这样微笑地看着青芙——如满天锦霞,不动声色间尽掩江山丽色。那一双眼睛,亦如那日初见,凛冽温柔,波澜不惊。
本要叫人进来服侍,只为了这样一时一刻的注目,不肯让人打扰。哪怕只是南柯一梦,也只愿长醉不愿醒,一晌偷欢。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走过来,扶我一道坐在榻边。徐徐说道:‘老祖宗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也不好,府中大小事情,今后要靠你多操心。’我原本敛眉细听,听到一半,眉毛一挑:‘我年轻,并不懂得什么……’
‘他’几乎温柔地看着我,眼睛里一片看不透的黑。如沉沉的夜,只能听到风过林梢的沙沙声。然后他低低说道:‘我……对你一向冷淡,可是到此地步,家里的大小事情竟只得托付给你……原本是我的不是,你若不肯我也不会怪你。’
若有若无,仿佛听见一声低低叹息。我细细向他面上看去,只见一片凛冽的哀伤,绵绵然,沛沛然,无穷无尽,扑面而来。
(三)
‘他’去后,我又坐一会儿,方淡淡起身,随手将架上搭的一件薄罗外衫披在身上。这件氅衣还是益州织造上供的,遍绣绿梅,展开了飘似云烟,灿若朝霞。一时披上,沉甸甸凉沁沁,却又带着柔和的幽香。
窗外天色尚明,却带着一丝晚来的倦意。琉璃在廊下向栏杆上正晾着帕子,三两条淡紫鹅黄,因风而动。隔窗,见她秀美的脸上微有笑意,一双眼睛流转动人,忍不住笑骂:‘这丫头,晾个帕子也要这许久,还不快进来替我梳头——就要传饭了。’
琉璃一转身,裙上的丝绦飞扬。年轻的姑娘满眼含笑对我说:‘姑娘,今天天气可真好,让人欢喜呢。’
可不,一阵微凉的风从碧纱窗外透进来,清爽馨香,几乎不像京城春天的天气。我忍不住将那纱窗推开,这才发现原来已经日薄西山。橙黄色的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棱射进来,在青砖上投出一波一波美丽的莲纹,让人几乎不忍走动。

春天,可是快来了吧?
琉璃扶着我坐下,帮我打开头发,用篦子细细地通。她手上梳上都细细抹了百花油膏,淡淡的香。梳两下,再蘸了新的油膏来再梳过。从容不迫,天长地久。女人的一辈子,三分时间在梳妆,三分时间在卸妆,还有三分时间在担心容妆残乱。说到底不过是‘为悦己者容’。
我在镜子里安静地坐着,心里似喜似愁,纠结不清。
我知道有事情即将发生,那些都是外面的男人的故事。他们也许又要相互屠戮,相互倾轧,结党相争。可是这些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所见的,不过是新鲜花样的绸缎,新鲜口味的饭食,新鲜有趣的玩物;我所管的,不过是男女们的衣履冠带,年节庆贺。无论谁成谁败,于我们,日子不过要一直过下去。
相公会一房一房的把小妾娶回来,我会一点一点的老,孩子们会一点一点长大,婚丧嫁娶,生死轮回,如此而已。
那么,那些男人们的杀伐决断又与我何干?
心怦怦乱跳,却又隐隐明白,那些杀伐决断的一切后果,其实亦要由我同‘他’一起承担。

我的命运,早就和‘他’的命运紧紧的栓在一起。
不再是安平侯的待嫁女儿,只是清平侯府的媳妇。
所以,别无他选,只能低头微笑对他说‘相公所命,妾,无有不从。’
那一刻,心中莫名的苦涩,却又有一种欣喜蠢蠢欲动。唇边一朵笑容,不必看镜中也知道必定柔美凄艳。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世的托付期待,尽在这一刻的宛转应承。
到最后,只有我是他的妻,可以和他同甘共苦,生死相随。
(四)
堪堪将头发盘起,琉璃正将一支青玉莲花如意簪在我头上比来比去,一个小丫头子跑进来叫道:‘大奶奶,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呢。’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悠然自若地侧头笑道:‘就插在这边罢了。’琉璃应了,才回身道:‘越来越没规矩了,没见奶奶正在梳妆么。回话有回话的规矩,哪里就这样蝎蝎蜇蜇的?平日里嬷嬷们是怎么教导的?’那小丫头吓得忙跪下说道:‘老太太叫得急,奴婢也就急了……’
我有插一支珠钗,这才转身道:‘罢了,你起来吧。到底什么事情?’
那小丫头喏喏道:‘我只听说是青奶奶不好了,已经传了太医……’
手中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我轻轻吐一口气,咬牙道:‘琉璃,这就去吧。’琉璃忙应了,扶我起身。
脑中各色念头此起彼伏,隐隐听见琉璃吩咐丫头,嘱咐婆子,却都无心细想。
青芙,青芙,青芙。
忽然记起青芙初来,那样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尘。站在满屋子的珠围翠绕之中,那么小,那么戒备,那么倔强。
一时又长大了些,两个人一起在窗下针线。都是绣一模一样的绿梅,两个孩子一道一针一线,绣几针,互相比几下。夏日长长的午后,就如此慢慢消逝。
又记起她病中,只流泪不语。
再记起她说:‘我替你嫁。’那晚,她年轻娇艳,肌肤如雪。
过去十年的一点一滴突然都记起来,清晰得有如昨日。原来我一直都不曾忘记,那是青芙呀。我的妹妹,我的游伴,倾听我的所有心事的人,分享我的所有秘密的人——那是青芙呀。
琉璃轻叫:‘姑娘,姑娘。’我回头,她犹豫道:‘姑娘,到了,您……快别哭了。’
原来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
新绿刚上柳梢头的时节,正是春寒料峭。那样淡淡的冷,一直钻进人的骨髓。从头到脚,无处可逃。
那些往昔过去,一刀两断,再也无法回头。
(五)
青芙刚刚吃了药,正躺在床上。漆黑的长发散落一枕,因出了汗,有几缕搭在雪白的脸庞旁边,更衬得那一张脸全无血色,楚楚可怜。
我徐徐在她身边坐下,那帕子帮她轻轻拭汗。
隐约记得四年前青芙一场大病,亦是我在她身边,替她排解。那时天气仿佛刚刚入夏,阳光透过了天棚照下来,却还是明亮耀眼。因为有风,吹得那淡青的窗纱微微凹进来,如一张张兜满了风的小帆。
坐在她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正说着,忽然听见外头小喜儿叫:‘喜嬷嬷来看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还睡着呢。’喜嬷嬷笑道:‘我不是找你们姑娘,我是来找云姑娘的。’小喜儿欢笑:‘云姑娘怎么会在我们这儿?太医说了这病要过人的,吩咐了不许来的。’喜嬷嬷笑道:‘可不是。’
急起来,竟将身躲在几后。还不曾躲好,门吱呀一声开了。
青芙定定地看着我,瞳仁明亮,清澈无痕:‘原先我生病的时候也是你来看我……’话才说一半,忽然哽咽。细看,一行清泪,慢慢地从眼里流下,直淌到鬓间。
玉簪走上来,往长案上供着的一个小小碧玉香炉里添了一回香屑。不过片时,一阵淡淡的香气氲了开来。我问:‘这是什么香?’玉簪答道:‘安息香。’我想想,方道:‘妹妹如今身子虚弱,这些东西一概少用。待晚间太医来了,看过问清再用。’玉簪应了,忙上前把那香炉抱了出去。我这才回身握住青芙的手:‘你且不要乱想,多歇歇,我晚上再来看你。’
青芙没有说话,半晌才抬起眼睛来,攥着我的手叹道:‘我……对不起他。他……我……竟然保不住他的骨血……’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凉下去,她说每一个字,我的手就再凉一分,凉的刺透骨。而她还不放过我,继续道:‘云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苍凉地笑了,这一声‘云姐姐’,更唤起前尘往事,欲忘不能。
只能款款相劝:‘还是先把身子养好,晚上相公回来……’
青芙奇道:‘怎么?云姐姐不知?世子已经奉旨出征了,此时大约已经出了德胜门了。’她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冷淡挑战,这一瞬我突然恍然大悟。
我起身,淡淡笑道:‘妹妹多多修养,我明天再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天璀璨闪亮的繁星。如此星辰如此夜,我轻轻对琉璃说:‘她知道了。’
四个字,艰涩凄凉。
才出口,已杳无消息地散落在春夜风中,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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