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外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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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组学员为什么会出现,是个谜。
倘若平常时候,就算一男一女躲在草丛里打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不行。
那名发现女学员的黄脸士兵正拿枪戳她胸口,一声吆喝,招来其他搜索的兵喽啰们。
“快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我等人……”女学员面如死灰,脸上的泪水将泥污和几根杂草混成一团,邋遢狼狈的模样,偏偏使这个年幼的少女显得楚楚可怜。
士兵们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们有的只是粗鲁的拷问。
“等什么人!敢扯谎老子就毙了你!”黄脸士兵的声音尖得突兀,但比不上他的枪杆子,可以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砸倒在地。
女学员放声大哭,恐惧到了极点。哪知又一脚踹过来,踢在她肚子上。
“妈的!再哭哭啼啼,老子现在就宰了你!还不老老实实说!”
女学员不敢哭了,抽着气,十分费劲的说:“是组织上说……要我等个……叫孙副官的……说……他完成任务后会带……带我回武汉……”
“孙副官?!你有没扯谎!”
“我没有!我要等的……真是孙副官!”
女学员的申辩引起后面来的一位长官注意。萧云成不曾想,这事会和孙副官扯上关系。他走上前,决定再从她口中确认一次。
“你要等的真是孙副官?”
“嗯,说他来了……就和我一起回……武汉。长官!求你……求你让我走吧!”
萧云成冷冷一笑,
“恐怕,你回不去了!”
真的,女学员回不去了。
士兵们朝她连开了数枪,脑袋上的几个血窟窿将原本清秀的面容毁得面目全非,分不清哪个是眼珠,哪个是血孔。张得大大的嘴,至死都在控诉着再也没有机会说得清的冤屈。
许久许久,士兵们早已扬长而去。
可曾玖雅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开枪那会儿,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的瞬间。
她真的从来不知道,它的面孔会如此狰狞。
“丙组的怎么会在哪里?真是在等孙副官吗?”
她以为邝教官会说出真相,毕竟他们的关系应该不同以往了。
邝教官犹豫了半天,只说:
“你别管这些。你只用知道,她是替你死的。”
女学员一死,孙副官再也没有出现过。
萧云成和王参谋派了不少人去找,到了傍晚依旧没有消息。他就好像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又一批人回来汇报搜索无果,萧云成憋不住气了,八仙桌差点被他拍得散架。
“他娘的!这么多人找两个人都找不出来!全妈的废物!饭桶!”
王参谋一边劝,一边纳闷。
“我琢磨着这事,有点蹊跷。”
“有什么好蹊跷?摆明就是康肇卿这个老流氓因为不满舅舅借兵的由头,所以怀恨在心。明里是借了一个连,暗地里就给咱们玩阴的!知道利川是个乱摊子,经常有闹事的,所以咱们就算在这里被暗算了,无凭无据也扯不到他身上去!”
萧云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哪里还细算这些。
王参谋自然是理解的,其实他也觉得孙副官这个人靠不住。
几个月前李旅长奉命围剿川鄂交界处的乱党,随行只带了两千多人。后来在康肇卿亲设的酒宴上,故意向他借兵。康肇卿估计也是考虑到川军和桂系的铁哥们关系,如今想再中立已是不可能,便答应借出一个连。孙副官就是那个连长,被李旅长破格提拔做了副官。
照理康肇卿是不可能在湖北地界干下这一档子事,可是作为堂堂总司令,居然被个旅长借走自己的子弟兵。这种奇耻大辱,想必是个男人都非要出一口恶气。而且孙副官追踪凶手一去不返,无疑增加了推测的可信度。
李旅长为人缺点不少,对待王参谋却有情有义,肝胆相照。这个仇他就算不是为李旅长,也得为十七旅的颜面!
不过是迟早的事。
“云成,你看旅长的丧事怎么办?运回四川安葬?还是就地呢?”王参谋瞧了一眼李旅长的尸首,在扎营地停尸,总归欠妥当。
萧云成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行军谁还兴扶丧的?就地安葬吧!回四川后我再搞个风光点的丧礼,当务之急咱们得快些赶回四川,免得再遭暗算。这个仇,老子发誓要他康肇卿血债血偿,以慰舅舅在天之灵!”
“嗯,来日方长!康肇卿跑不掉的!”
“只是……”萧云成犹豫起来,似乎有难言之隐。
王参谋虽然是个性子急的粗汉子,但还不至于没脑子。他猜到萧云成顾忌什么,毕竟李旅长来汉才同他相认,况且他能当上团长,无非是裙带关系。作为亲属扶柩回四川理所当然,可是要得到十七旅其他人的认同,显然不容易。
王参谋拍拍胸脯,决定拉他一把。
“别的我不敢担保,但只要我在一天,谁不服你——就是和我王勇田作对!”
得到这样的许诺,萧云成立马从座位上弹起来,深鞠一躬,“云成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才认回舅舅一位亲人,不想他惨遭奸人所害,使我无从尽些晚辈应尽的孝心。倘若王参谋不嫌弃,云成愿认王参谋为叔叔,就怕王叔叔不肯认我这个侄子。”
“格老子的!我有什么不肯的!混了大半辈子的光棍,现在多个侄子孝敬,安逸得很呐!”
“那我先敬叔叔一杯!”萧云成先干为敬。
王参谋平白得个侄子没有不高兴的,况且这几个月的相处,他也挺欣赏萧云成的为人。跟他一样,够爽快!这么一来,李旅长大可瞑目了。
于是两人抛开身份开怀畅饮,无话不谈。奈何烦心事还没抛远多久,麻烦事又来了。
原来康肇卿借出的那个连,因为听闻孙副官是畏罪失踪的,搞得人心惶惶,生怕这把复仇火先烧到他们身上。再加上十七旅的其他官兵对他们并不友善,如今趁着机会更是百般挑衅,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只好学着孙副官——走为上策。
现在外面正为这件事,闹得一团糟。
“这些龟儿子的,真是抓一个枪毙一个!”王参谋忿恨的拍桌而起,正要出去整治这群乌合之众,萧云成自动请缨。
“叔叔,这个事让我来办。办得不好,还望叔叔多多担当!”
见王参谋应允的点点头,萧云成将屋角的一块旧布掀起,露出一口黑色的木箱子。他将箱子抱到王参谋面前,“不瞒叔叔,这些都是舅舅的私藏,侄子不敢一个人独占。况且叔叔素日开销也大,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东西不如安分娶个一房几妾的,提起来也体面。说句难听的,咱们这种人指不定哪天就牺牲了,再寒酸也得有个儿子送终。要是叔叔执意不肯收,就是瞧不起我这个侄子!那什么话都不必多谈了!”
萧云成说完还真往外走,不管王参谋怎么喊,他都不回头。惹得王参谋哭笑不得,捶着桌子大叹一声:“这个人郎个那么犟!”
萧云成并非空手而来,他准备了两口箱子。望着眼前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士兵们,他突然一举手,朝天连发三枪。惊得这些衣冠不整,鼻青脸肿的喽啰兵们总算休战。
“全他妈的站好了!看看你们的样子——和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两样!都是自家兄弟,难道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才痛快?”
“咱们当兵的图个什么!保家卫国那些纯粹扯淡——比不得养妻活儿——孝敬双亲!这些是个男人都想,可咱们当兵的男人不同!进了队伍,上不仅要不辱使命,下还要对得起一同生里来,死里去的战友!上战场,躲战壕,饿着肚子,勒紧裤带,陪在身边的全是现在和你们拔刀相向的弟兄们!受伤喂饭,冒死把你们从前线救出来的,也是这些一直陪你们到死的弟兄们!”
“可你们现在倒把枪口对准自己弟兄,真他妈的连畜生都不如!”
萧云成的暴喝,令这些闹事的士兵们顿觉羞愧,冷静下来方才想到各人的好处。

“李旅长的事情不能怪新来的弟兄们,他们是真心实意来咱们十七旅,既然来到就是缘份,尤其做生死之交的兄弟,最是不易!别的什么狗屁弟兄都是假的,一起冲锋陷阵才叫真兄弟!不管是一直追随李旅长的,还是刚追随的,都是我萧云成的兄弟!正因为李旅长不在了,所以我萧云成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甚至比以前更好!如果大家伙觉得跟着我萧云成苦头大了,只管将枪杆子对准我,这是我对不起大家!但有我在,我保证你们没讨老婆的讨一打,有老婆的再多娶几个,只要别被娘们骑到脖子上就成!那可太煞咱们大老爷们的威风了!”
最后这句把这些汉子们逗乐了,一阵阵憨厚的笑声在五大三粗的外表衬托下,虽然有些滑稽,却也真得可爱。
萧云成知道,是时候了。
他命身边的士兵打开箱子,里面装的全是李旅长的家当。无论去哪里,李旅长都会带着这些。而唯一知道旧箱子秘密的,只有萧云成。
如今舅舅不在了,他决定分了它们。
“这里的东西都是李旅长留下的。他临死前一再嘱咐我,不可亏待了陪他这么些年的弟兄们。我今天遵照李旅长的遗愿,将这些东西全部分配下去!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来领,若有人不安分想闹事,机关枪随时为他而开!如果还有个别弟兄担心跟我萧云成没混头,大可现在就离开,我绝不阻拦!但是走之前,你们照样可以拿这里的东西,因为这是你们应得的。”
“团长对我们这么好,谁走就真不是个东西!”
“没错!我们相信跟着团长一定能讨到老婆!”
队伍里拥护萧云成的声音此起彼伏,因为大家得到了作为一个小兵,从前绝不可能获得的尊重与优待。这种感恩之情,足以抵上一切。
萧云成要的,就是他们的情义。不过仍然有几个人拿了东西,却不愿留下的。萧云成信守诺言,让他们走,并且下令其他人不准拦住和威吓。
在大伙虎视眈眈的逼视下,这几个人犹如过街老鼠,落荒而逃。
但是没过多久,有两个人便惊惶失措的折了回来。
他们一回来就跪在萧云成跟前认错,死乞白赖的要求再次入伍。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几个人碰到了当地的土匪,这些土匪正好要抓人组织队伍。除了他们两个逃了出来,其他几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杀了。
思前想后,他们只能回来投靠萧云成。
见他们肯回来,萧云成还是很欢迎的。在得知他们逃命时不小心丢了财物,萧云成立即命人将自己的分给他们一份。这种难能可贵的仁义,莫不使一众士兵心悦诚服。
纵使先前还有些不服他管治的官兵,这次再也无话可说,一条心归顺了。
王参谋目睹这一切,对于萧云成更是器重,拉着他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李旅长被安排下葬。
萧云城因为想多凭吊一下舅舅,坚持要留下来。王参谋知他想清静,略为宽慰几句,便率兵回到营地。这时一名黄脸的士兵走过来,他就是昨天又回心转意的逃兵之一。
只见他将元宝纸钱搁在坟头,替萧云成点三炷香,恭敬地伸过去。
“团长,香我点好了,您是不是得多打赏一点?”
一听到这话,萧云成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娘的!钱比我多,还找我擂肥!你存心逼老子卖身!”
“如果有人肯要的话,团长不妨考虑下。”黄脸士兵浅笑,很是赞成。
“妈的!你一天不跟老子抬杠,你心里不快活是吧!狗日的!”萧云成嘴上骂骂咧咧,但并不生气。谁让他摊上的死党,是这个得理不饶人的薛云烬呢!
事情已顺利办妥,薛云烬没必要继续乔装。他就在李旅长的坟前换过一身行头,和先前平平无奇的兵喽啰判若两人。
他故意当着死者的面,道出真相。
“你去四川的事情我单独跟老师解释,你只用操心日后怎样在四川站住脚。”
“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四川闯天下吧!你也知道我是个不爱算计的人,若不是全靠你设计,恐怕我不会有这个好机会。”
“这是你努力换来的,哪怕计划再好没人配合,一样不顶事!况且换做我来演这场戏,也未必能让人信服。”薛云烬推诿。
“娘的!兄弟间还扯什么牛皮!老子有时候不愿意和文化人打交道,就是嫌这些人婆婆妈妈,不爽快!你可别学这些酸不拉唧的玩意!老子受不了!”
萧云成很不习惯说客套话。他是个典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耿直汉子,实在不愿意多占人一丝一毫的便宜。
薛云烬正是清楚他的脾性,才甘愿退居二线,帮忙设计了这么一个局。当然这里也含有私心,因为他需要自己的人马。
前不久他收到消息,龙江帮有人混入凉山,正和猛爷的大儿子联手对付段祈樊。所以迟早,他都需要萧云成。但若换作别人,就不见得有萧云成靠得住了。
所以他擅作主张,就是不想由老师来指派。虽然事情都一样,可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再说,他心目中也认为萧云成能干好这事。
“你这脾气在情报部门是混不出名堂的,带兵打战才合你的个性。我可不行!说实话,我欠缺的就是你这份冲动。况且你好不容易稳住军心,如果再推举并无军功的亲信,势必会兵不服将,这可是军中大忌。你啊,就老老实实去四川吧!以后有了大成就,别翻脸不认人就行!”
“娘的!我是那种王八羔子吗!不过就算你愿意去,老爷子也不会放人!”萧云成知道苦劝无用,本来他能去四川都靠薛云烬担当。如果再教唆下去,老爷子不恨他入骨才怪!便改口:
“怎么那女的不是酒楼那个?好在是被你找到的。还有那个孙副官和李旅长的外甥,你都办妥了吗?”
薛云烬做个抹脖子的手势,
“我难道会留下活口自找麻烦吗?连那几个逃兵我都做得干干净净,保准尸首一年半载都别想搜出来。至于那个女人嘛……我也是看到老邝留下的暗号才知道换人了,幸亏我们之前的计划就是支开王参谋。如今你只要说她是酒楼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女人。难道现在还有人会怀疑你?不过恐防有变,我让这次参加任务的几个同志,继续留在军队里支援你。那个和我一起假扮逃兵回来的,是这些人里最能干的,你大可多派派他。”
萧云成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薛云烬从来就是个办事最干净利落的人。以前出任务,组织其他人都愿意同他搭档,就是看重这一点。
可是今天薛云烬的利索,却令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眼前这座孤零零的新坟,与死者生前显赫的身份相比,实在太过简陋。
毕竟黄土里掩埋的尸骨,曾经真的当萧云成是亲外甥一般尽心照顾。可惜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冒牌货,不但设计谋害了他,还将陪他打拼半辈子的子弟兵一并骗走,甚至连他唯一的外甥也无辜株连。
现在他们这对舅侄在阴间得以最终的团聚,极端点想,未尝不是一桩圆满。
好在他萧云成以后都不用靠出卖人来过活,他有了新的开端。
念及此,他由衷感激薛云烬。
“狗日的,日后你有任何需要只管招呼一声。就算老子只剩一条腿,也一定会赶回来!”
“如果连那条腿也没了呢?”
“那就爬回来!”
“妈的!等你爬回来,老子坟头都长草了!”薛云烬笑着打趣他,其实是不适应这种离别的场景。即便他们再难过,也只能付诸一笑。
因为男人比不得女人,委屈时可以哭,恼了可以喊,呕气可以打闹撒泼,他们只能憋在心里,故作潇洒。
所以男人们通常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但情谊却比女人常挂在嘴边的友情,牢固得多。
或许世间再绚丽的承诺,都抵不过兄弟间的一记握手。
尤其对于薛云烬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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