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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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并没有马上放行,段思绮心里多少有点发虚。不过她知道对方一直紧盯住她,无非是想从中掘出些许破绽。越是这种关头,眼神越不可有丝毫闪躲。
“你在这里等着。”守卫最终没能看出端倪。
“劳烦长官!”
段思绮笑着致谢,在外面等他通报后的结果。至于如何在邝教官面前自圆其说,她没有把握。只是眼下,她一定得有所作为。毕竟成败这种事情,不冒险是分不出的。
不多时,守卫就带来了好消息,邝教官让她进去。
深呼吸,她决然开启了可能是胜利,也可能是死亡的大门。
邝教官听到段思绮的叩门声,应了句。等到她走到办公桌前,他才将目光从满桌的资料上移向她。显而易见,她根本是在冒名顶替。
段思绮深知谎言已然戳穿,于是毕恭毕敬的朝他行军礼,说:“乙组十二号,有事请示教官!”
她身子绷得很紧,语调铿锵有力。如果不细究,倒也有几分军人的神气。
邝教官虽有心从轻发落,可特工营终归是纪律部队,小惩大诫是必须的。
“你冒充甲组学员,没预计过后果?”
“有!”
“明知不可违,你偏要违。莫非觉得营内的戒条仅是虚张声势?”他脸色一沉,倒要看她如何解释。
段思绮略一沉思,诡辩道:“教官曾说过,情报人员最禁按部就班。所以我以为,这不过是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邝教官冷笑,慢慢踱步至她跟前。围着她上下打量,怒而不发。陡然眉头一紧,他手中的教鞭直落她背脊。
“站直!”
“是!”段思绮忍痛挺直腰,尽管背后火燎般痛,她反而得以舒缓。
如果她得到的仅仅是嗜好用极刑的教官一顿鞭打,那么她的命多半可保下。
突然膝盖一热,腿上又被打中,她吃痛的吸气,双脚绷得更紧了。
“说说你的理由吧。英雄主义?不过依照你平日的表现,似乎和其他学员素不来往。”邝教官收回教鞭,神情傲慢。
正因为他的蔑视,段思绮才更应该阐明她的动机。
“如教官所言,我无意继续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所以,我需要这些消炎药。”
“你觉得这种小恩小惠就一定能收买人心?更何况我还没宣判对你的处罚,或许你会得不偿失。”
“这些是总教官教会我的。不试一下,又怎知无效?”她机械化的照搬一早便准备好的对白,虽然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可当真说出口,依旧倍感难堪。
明知这种人不屑也不配再提起,如今她却挟持着过去,意图换取今天不光明的小胜。
说什么他变得陌生,她何曾不是?
而她镇定的表现令邝教官颇感意外。不过最意外的,是她话中带话。
也许连段思绮自己都不曾料,原想借此增加不被严处的砝码,怎知却一语成谶——
薛云烬来了。
她知道后面进来的是他。朝夕相对过一年的人,即使看不见,也感觉得出。
曾经这是一份惺惺相惜的默契,如今眼望着前端的那个人,却演变成故作不知的陌生。她强装冷静,蜂拥而上的酸楚仍无可逆转的占据整片心绪,盘旋难散。
薛云烬转过脸,随口问:“怎么回事?”
邝教官还在琢磨她那句话,对于她所犯下的过失,下意识夸大。
“她顶撞上级,冒充它组学员,想以此骗取药品。不严惩,不足以立威。”
“那就照你想的办。”薛云烬撒手不管。他虽不清楚事态的来龙去脉,可依照段思绮的个性,还不至于莽撞到如此地步。何况邝教官向来雷厉风行,今天偏偏在他面前拖泥带水,这有违常理。
一思忖,想必其中的蹊跷与他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顺手推舟,故意问段思绮:“我不管你有何种理由,做错受罚理所当然。除非你觉得你的个人价值,值得我们从轻发落。”
段思绮一听此言,立刻回想起企图轻生的那一夜,他曾说过的一句话。
“曾经有位教官告诉我,他在我身上下足了本钱,在没有获得回报的情况下,是不会浪费分毫。”
这句话,她一个字都不敢漏记。
可不知怎地,说完这句话后,她忽觉眼眶开始潮热。于是忙扬高脸,将几欲涌出的泪,逼了回去。
邝教官瞧出端倪,便手一摆:“你先出去等着吧。”
段思绮快速背过身,夺门而出。她并非胆怯了,只是希望上天能再宽限一点时间,迟早她会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但现在……
还不行。
邝教官接过薛云烬递来的香烟,吞云吐雾一番,慢道:“男学员那里办妥了?”
“嗯。”薛云烬含糊应了声,毕竟嘴里叼着烟,他不打算多言语,只埋头检阅整理过的资料。
可邝教官对于他使用了何等手段,去制服暴乱的男学员,仍相当感兴趣。便故意笑着调侃:
“现在五十个人还剩几人?半数有吗?”
“我又不是屠夫,杀那么多我还没地方埋呢!”他掐灭香烟,愈发觉得嘴里没味。见对方还等着他的下文,便继续说完:“这些小青年多少还有点骨气,不似大多女子理念上总是先家后国,保住个人命,后谈国家兴亡。所以对待女学员可以杀一儆百,对他们则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几个带头的,我一个都没杀。只是提醒他们,当今中国内忧外患,八国联军的余孽尚霸着中国土地不肯归还,北边又有对我国觊觎已久的日本人蠢蠢欲动,企图攻占我泱泱中华。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务必让他们坚信,除了明战可以保家卫国,暗战同样也不可或缺。这样一来,爱国小青年们岂有再内斗而中外敌下怀的念头?”
“哈哈哈……那还真是兵不血刃啊!”邝教官不由得心生敬佩。可转念一想那名女学员,不由得干笑几声,说道:“照此一说,刚才那名女学员看来必得杀一儆百,方能起效用了。”
“话虽如此,但一日内已有三人归了家,应适可而止。”薛云烬不过就事论事,虽然他知道对方不这么认为。

邝教官当然不会错失这等机会,当初他还特意盘问过此事,薛云烬只以一句‘遗失’推搪。如今被他识破,素来公正严明的薛云烬,总该对此有个说法。
他笑了笑,打趣道:
“看来她果真是你的门生!怪道所有学员中,唯独她的资料全是空白。”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无意徇私枉法,对她手下留情的难道不是你?”薛云烬冷冷回敬一句。想看他尴尬的人,反成了最尴尬的。
其实从邝教官勒令段思绮出外听候发落起,薛云烬便知他并不打算重罚,估计多少也因为忌惮自己的缘故。
所以他只此一句,让想为难他的人,悔不当初。
段思绮总算不用再继续等下去。如她所想,邝教官没有再额外追加她的过错。还格外开恩,让勤务兵领她去取所需的药品。
事情得以如此顺利,她清楚不是她的胆识赢得了宽容。
多半,是因为他。
即便如此,她还是恨!
或许女人便是这般,无论多憎恨一个男人,心底仍苟存着一缕希冀,奢望这个男人还能对自己动容。正因为对方的无动于衷,所以才更恨。
也许支撑女人恨意的本体,便是还未来得及消融的余爱。
只有当一切的爱真能够灰飞烟灭,便无所谓恨了。
领好药品,段思绮又开始琢磨如何解释才能让她们信服。踌躇了半天,到了宿舍才发现,羊角辫已经回来了。
此刻室友们正围在羊角辫床边问长问短,没人注意她进来,只有曾玖雅留神瞅了瞅她怀里的东西,随即又垂下眼眉,继续查看羊角辫的伤势。
羊角辫趴在铺上有气无力的呻吟,背上大大小小十来道紫痕。其中有个拳头大小的淤痕正在腰部,不知谁嘟囔一句:这块紫得这么厉害,莫不是内出血?
一群医盲闻得这话,也觉得真像那么回事。羊角辫见大伙煞有其事的附和,吓得魂飞魄散,边摸腰边喊娘。
段思绮也凑热闹的走过去,看得出不过是皮下淤血,这种伎俩在牢里她经常遇到。有时候狱卒出于报复或别的因素,会故意使阴力殴打犯人。不会见红,也不会把人给打残了,但绝对不让人好过。羊角辫这种内伤在她看来,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她没领跌打酒,只将消炎膏摆到她们旁边。
“别哭了,要真是内出血,只怕现在早昏死过去了。这里有消炎膏子,你们谁要用就拿去擦。”
“你哪儿来的?”曾玖雅吃惊的望着她。羊角辫可就是为了讨药差点没了一条命,怎么她就随随便便领回来了,而且还这么好些。
段思绮在犹豫,她是否该对她们撒个弥天大谎,否则躺在床上的病人真会活吞了她。
也难怪,人家遍体鳞伤都换不来半点药末子,换作她也一定会想杀人。
“因为我脸皮比较厚,教官经不住我又跪又求的乞讨,所以就施舍了这些药。如果你们当中有人不肯要这嗟来之物,我也不勉强。”
她打开一罐药膏,拉过羊角辫的右手,柔声说:“我帮你涂吧。虽道是小伤,可是延误也能酿成大病。”
她的主动示好令羊角辫脸上一阵燥热,起初还对她心存偏见,此番竟也害羞起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谢。”
见羊角辫都用上了药,其他女学员也指着药膏子,小心试探:
“咱们真的可以用吗?你真肯给咱们用?”
“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要就拿去。”段思绮大方送药,转眼药膏子就被她们一抢而空。
先头怂恿羊角辫讨药的二十三号刚涂好手指,却发觉曾玖雅还没有擦药,便好心将擦剩的药膏拿给她。
“十一号你怎么也不着紧自己手指的?喏,拿去涂吧。”她将药递过去,谁知一见到曾玖雅伸过来的手指,顿时大吃一惊。
“诶!你的手指头怎么好了?!”
“嘘——”曾玖雅赶忙作出噤声的手势,附到她耳边悄悄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这事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放心!我不告诉别人!”二十三号信誓旦旦的保证。
“那你凑近点。”
二十三号将身子挪向她,曾玖雅悄声道:“开始十四号不是生死未卜吗?所以我越想越害怕,趁起夜的时候……用……用茅坑沿上的一点尿垢抹了手。”见二十三号企图弹起身,她赶紧拽住她胳膊,“别囔囔!我还不是听说尿能解百毒,这才敢试的嘛!放心!事后我可将手都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味儿也没有!不信你闻闻——”
曾玖雅指头一伸,二十三号立马仓惶逃回床铺,仿佛自己浑身都沾满了尿骚味,撩起衣服不停闻来闻去,逗得曾玖雅哈哈大笑。
擦完了药,大伙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可总有个别失眠的,段思绮便是其中之一。
她翻来覆去老半天,就是睡不着。
“怎么了?睡不着?”曾玖雅也没睡,她转过身子面朝着段思绮。
段思绮以为是她的响动惹得人家不能睡,颇有些歉疚的说:“对不起,吵着你了。”
“没事,我也是睡不着,正好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这些药真是你求来的?还是教官给你的?”曾玖雅尽量压低嗓门,也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婉转些。
可——段思绮仍是一惊,
“你怎么会这么问!难道还怀疑我不成?”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曾玖雅慌了神,“只是……只是我见你第一天便冲撞总教官,而总教官又是那么一副纵容的神色,所以我才感觉你们应该认识……”
“荒唐!我怎么可能认识教官,这等福份我还求不来呢!快睡吧!”段思绮转过脸去,不愿再继续交谈。未免曾玖雅有所猜忌,她故意连打哈欠,装出困乏的样子。
曾玖雅见她不再回应,也无趣的翻过身。
“也许你会生气,可我真的觉得……你和总教官缘分不浅……”
她喃喃自语,不知对方是否已经睡熟。
段思绮当然想睡,只是临睡前,她听到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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