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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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有一场情报译码的考试。
段思绮从中午开始便留在课堂,这当然不是她自愿的。虽然邝教官离开前,并没有一字半句强迫性质的命令她们。反而是以一种协商的口吻,希望她们尽量呆到考试开始。但这种姿态上的落差,使得段思绮不得不特别留心。
由于邝教官不允许她们课堂记录,所以她必须依靠记忆力来回顾所掌握的知识。同时她也得给自己估分,究竟学会了几成。
起初所有学员都同段思绮一样,选择留下来。后半却因为小便,肚痛等等乱七八糟的理由,而纷纷退堂。渐渐地,老实呆在课堂不曾离开的,便只剩下数人。其中曾玖雅是所剩的这些人里,表现得最没自信的一位。
她的忐忑过于神经质,不断向后排的羊角辨寻求一种语言上的安抚,同时她的聒噪也令其他正在默记的人不厌其烦。
段思绮捂住耳朵,直接以动作表达不满。曾玖雅识趣的压低嗓门,悄悄说:
“唉……我还是没把握。”
“没事的!不过是场小考试,你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咱们一向比甲组的人强,这等操心的事情轮到她们,也轮不到咱们头上去!”羊角辨胸有成竹的打保票,将打击甲组成为一种奋斗目标。
可曾玖雅依旧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刚要继续说下去,坐在甲组有个曾经和她们同被邝教官表扬的女学员,不耐地回敬一句: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有本事三个月后也进甲组参观一下,自然就知道配不配了!一个小考还能躁成这德行,难怪教官会有甲乙丙之分,该!”
“你——”羊角辨差点拍桌而立。可一想对方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便故意冷着脸讥讽:“等会考试立分真伪,看看究竟谁才是南郭先生!”
言毕眼一翻,视对方为无物。
那名代号为十的女学员也冷哼一声,不再理睬她们。
见状,曾玖雅偷偷竖起拇指,朝羊角辨一晃,便笑着回过身去。
而她们的口舌之争,很快得到应证。
半小时后,考试开始。
只是这次不同以往,邝教官在甲乙丙中抽点四名学员为一组,单另前往别处考试。而未点到的学员,则继续留堂等候。
段思绮很不幸,她和甲组的二号,丙组的三十五号及四十号,率先被点中参加考试。
地点在课堂红瓦房的对面,一个并不宽敞的小屋里。和课堂一样,这里也是没有窗户的,只有屋顶几处无瓦的空格透下来的自然光。
房屋正中有四张木桌,上面分别摆着发报机和英文打字机。在邝教官的命令下,四名学员各自走向属于她们的考桌。
段思绮的位置在中间,恰巧一束橘黄的光照在打字机上,那些数不清的微尘浮游其间。害得她误以为又回到老屋前,在大日头底下拿着鸡毛掸子拍打薄被,拍出了眼前这一片片尘。
蓦然间,有人用重物砸向她的脊背。她一回首,眼前出现的只有抡着枪杆子吆喝她的士兵。还有和她一样失去家园的‘流浪儿’——她们也被枪杆子砸掉了魂,战战兢兢立在桌前。
考试,开始了。
“你们只有三分钟。”邝教官下了命令。
段思绮无从判断他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大的阴谋,当她将听筒戴上时,唯一能够肯定的——她输不得。
握紧听筒,她仔细辨认那一阵阵极具节奏感的电信号,偶尔出现的滋滋声会中断讯号的接收,但这已不能过多的干扰她在脑海成形的电报代码。
然而一分半钟转瞬即逝,她还来不及整理清楚,又忙转向并不算熟悉的打字机。按照邝教官的规定,莫尔斯码必须用英文字母代表。并且在接收电信号的同时,不得以笔记录,只能在接收完毕后用英文打字机打出来。
段思绮本来还能沉着应对,可时间紧迫,她不由自主慌了神。有个电码符号━━━应该是以字母P代表,结果她一不留神按成了J——霎时一股钻心刺痛火速由指尖传遍全身!
她诧异的举起手,一点殷红正招摇地跃然指上。如果不是借着日光,她绝不会想到——打字机里居然也能藏住半截针。
想必另外三名学员错的比她更厉害,顷刻间耳际边充斥的尽是她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容不得段思绮继续挖掘打字机的隐秘,背后的枪杆子再一次砸中她。这一下,她疼得差点直不起腰身。
邝教官看在眼里,却不作丝毫反应,甚至没有半句催促。要知道时间将尽,他可是个惯以时间为标准的人。
忍住疼,段思绮重新挺直腰。
因为这一针刺醒了她——失手便真的不再有将来。
三分钟过去,段思绮回到了课堂。
当她和三名学员一同踏出‘考场’时,四人不约而同的长松了一口气。而那三名女学员的神态与考试前的气定神闲截然不同,变得离奇沉默。
无论其他学员如何旁敲侧击想套出关于考试的事情,她们全是摇头三不知,被刺肿的手指在衣下藏得更深了。
不久,又有四个人回来了。其中两人一脸丧气,抱着手指不停哭;另外两人弯着腰,脖子后面一大块淤红。
紧接着,又四个人出去,又四个人回来……
段思绮翘首以待,她最后得到的宣判究竟如何。
第一次,她有了争斗心。
当曾经握有的一切已然远去,她必须努力抓住眼前还可以争取到的东西。哪怕是一份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工作——女特工。
不消多时,她总算等到了考试结束。
邝教官领着最后参加考试的学员一同进入课堂,顺势扫了一圈,慢悠悠迸出一句与考试优劣完全无关的话。
“乙组二十八号,十九号;丙组四十五号,你们可以回家了。”
他这句极似玩笑话,任谁都不敢轻信。
但段思绮却因为这句话,不禁打了个寒噤。看见那三名女学员被几名士兵请了出去,心底那股预兆更加强烈。
她选择闭上眼,权当杞人忧天。
“如果下次你们还有谁考得比她们更差,我一样也会请你们回家。”
邝教官临行前最后一次告诫,说得毫无气势,反而显得慵懒。
不知是否为了给他提神,课堂外骤然响起三道枪声。这刺耳的嘶鸣犹如清晨催魂的哨声,响得让在座的女学员全身不自觉僵硬起来。
明知没有窗户,大家却克制不住的将脑袋扭向那面——最靠近枪响的灰墙。
唯独段思绮,没有望。
她看的,是邝教官。
他走前,波澜不惊,甚至在背过身的一刹还在打哈欠。
那三下枪声就好比他的哈欠,人在困乏时都会有的自然反应。
——杀人,亦然。
乙组所在的瓦泥房与甲组的青砖房毗邻而立,光外表上判断,便知贵贱之分。
在乙组屋里有两张类似长炕的木板床,十人共睡一张。段思绮编号十二,按顺序她分到了很靠近门的铺位。床铺尽头有一扇窗,外面对着三组共用的茅房。
虽然现在早已不是夏季,但恶臭的茅房仍是吸引了不少山野毒蚊和绿头苍蝇光顾,顺带也将这些不速之客送入了她们的房间。
段思绮可以忍受臭气熏天的茅房,唯独受不了夜半常常扰人清梦的毒蚊子。那些不幸分到最靠近茅厕位置的女学员们,没有一晚睡踏实过。
所以每到夜晚,她们总爱聊得很夜,以便可以倒头就睡。
但今晚,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从进屋看到那两张已经空了的床铺起,谁也没有说过话。
好半天才有人吭气,因为那一双又红又肿的手指头。

“怎么办,我觉得手指好像又肿了!”曾玖雅坐起身,捂着手指嘀咕。
她这么一提醒,其他人彷佛受到心理暗示,各个都吃痛的从床上坐起。编号二十三的雀斑女学员快步走到窗前,对着月光仔细观察,猛一惊呼:
“还真的是又肿了!夹筷子时我就觉得难过,想着过阵子便好。这下可真好,肿得可以媲美兔子口粮了!”
“大惊小怪,胡萝卜有这么细的?忍忍吧!谁叫咱们没分在甲组。”
“别说了!”羊角辫猛一翻身,实在憋不住了。
“不提甲组倒好,一提起来我就气!我们二十个人平日里就几道菜,吃个饭恨不得把头给抢破了!她们倒好——每人一菜一汤,我们倒成乞丐了!再说这住的——”她狠力拍拍床板,灰木屑子从床板的缝隙中撒下来,一股子霉味。“瞧见没有!连睡的床板都年弱体衰,拍一下还怕蹋了!这样的破房子,这样的破床,二十个人还得像拱猪仔似的塞一块,夜里翻身都怕把隔壁左右的胳膊给压断了!可她们甲组床是新的,屋是新的,房上也不会东边晴,西边雨——两三个大洞悬脑壳顶!床还每人一张,就连月经带子这等私人的物件,她们竟用棉布裹草纸,咱们却用不知搁多久的草纸,还只有几张!这哪够使?真得将一张撕成好几半才勉强!这些咱都可以忍过去,可今天她们甲组,竟连用消炎膏子这等小事也要分先后!还得她们使剩了才轮到咱们乙组和丙组,人不给活活气死才出奇!同是学员,咱们就不是人了?!”
羊角辫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更加剧了其他人对于甲组享用特权的怨气。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无不谴责公道沦丧,对于甲组越发恨之入骨。
“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丙组,人家还在用草木灰呢!你在这里抱怨,说不准还有人恨咱们呢。”曾玖雅说了公道话。
羊角辫一细想也有理,不由得缓口气,感叹道:“她们是更惨些……”
丙组的际遇比起她们,更是惨不忍睹。就连羊角辫这个自觉没心没肺的人想起来,都不由得寒心。
一时间讨伐声变了哀戚色,议论声也渐渐小了。
突然曾玖雅大叫一声,脸上满是惧色。
“对了对了!我记得以前有个人就是指头里不知扎了什么东西,初时不过红肿便没在意,结果后来整个指头都烂成水来!你们说,咱们会不会也成这样?!”
“不会吧……”女孩子们大惊失色。嘴里不信,心里却吓得要命。
“不过晚饭后,我见丙组的四十号问甲组借药来着,甲组二号人挺好,把剩的药给她了。”
“有这事?那咱们也可以去借药啊!”曾玖雅的话令苦无对策的二十三号来了精神,她望了望对面的羊角辫,故意讨好:
“十四号,你是咱们乙组的精神领袖,这会儿可得从甲组夺回丹药,造福咱们这群姊妹啊!除了你,我可想不出第二个有这气魄!你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
“少唬我!”羊角辫其实并不想去甲组自讨没趣,可此番被二十三号的高帽子套牢,想推脱也扯不出由头。
旁边又有人拽她袖子,
“去嘛!十四号!咱们真的没法子了,手实在肿得难受!”
“去嘛!去嘛!”其他女学员趁势附和,不是求便是哄。无奈之下,羊角辫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真往甲组‘军营’讨药去了!
她一走,大伙也安下心各自躺好,等着她凯旋而归。
许久……许久……
羊角辫没等到,倒是负责她们生活起居的女指导员来了。
她约摸四十来岁,五官尚可,奈何长相刻薄。尤爱在说话时要求对方一刻不眨的望着她,只是她盯人的眼神很是古怪,让人觉得浑身像长满疥疮一样难受!倘若不依,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所以当她一进门,几乎所有女学员都朝她望过去,一刻都不敢眨。段思绮也望着她,眼光却下移到女指导员劲脖的位置。狱中一年,她练就了依据颈纹来推断年龄及身体状况的‘本领’,这也是她在牢里打发时间的消遣。现在,倒也派上了用场。
“十四号去甲组问药,是你们谁怂恿的?还是她自己的主意?自己站出来!”女指导员望了一圈,没人认帐,全耷拉着脑袋。
“难道是她自己的主意,你们都不知情?”
依然一片沉默,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女指导员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例行一次的盘问,总之她不打算再追查下去,走前只说:
“这里可是个有纪律的地方,你们别忘了!更加不要学着十四号那样,目无法纪,跑去甲组无理取闹,现在邝教官还不知道给她怎样的惩罚呢!你们可得学聪明了!”
言罢,便走了。
重重的关门声,震得门栏四周都掉下一层泥灰。
而羊角辫的遭遇迫使大家伙不得不想起——那三个回家的人。
“她们……是不是真回家了?还是……死了……”
不知是谁在喃喃自语,或许她是无意说出,可周围的人却将这话刻进心里。
其实答案她们一早就猜到,只是谁也不敢面对。因为糊涂一点,会好过一些。
可现在,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羊角辫为她们而受罚,生死未卜。倘若她也‘回家’了,她们往后又当如何?不仅是怀揣着对羊角辫深深的愧疚,还有她们今后堪忧的未来。
往后是否还会有人被遣送回家,其中,是否也包括她们自己?
望着头顶破旧的房梁,忆起家乡,纵使曾经百般不好,如今想来,却凝成了心底的一道疤。
渐渐地,开始有人低声抽泣。不知是想家,还是想到死亡。
这时,段思绮翻身坐起,盘好披散的头发,出了门。
屋内的哀泣让她有些受不了,并非是一种厌恶的情绪。而是她早已领略过绝望所带来的一切悲苦,所以才更加不愿重温。
记得有一次,她亲眼看到有个女犯人被迫在狱中产子,同为女人或者同为母亲的狱卒没有一人伸以援手。生产过程中,女犯人由于体力消耗过多,孩子只出来一半,后面的小脚是靠她一点点给拽出来。在没有任何利器的情况下,是她用牙齿啃断孩子身上的脐带。可这般努力,出生不过数小时的儿子,还是夭折了。
段思绮当时想这个母亲肯定会崩溃,肯定会撕心裂肺的悲恸。结果,这个母亲只是抱着死去的儿子不停爱抚,当他还在生,陪着他说话,一次也不曾哭。
事后有犯人宽慰她,怎知她却笑着说:这是老天保佑。知道我养不起他,心疼他,所以让他投去富太太的肚子里。这是我没福份,不怨谁!
不管这句话是否变相的逃避,抑或是自我宽慰的消极。
至少那一刻段思绮才发觉,原来她的痛,不值一提。
人一生谁不曾遇到过痛不欲生的事,谁能说这名女犯人就不是一种活法?
只要,还有希望。
“站住!谁准你擅自进入教官处的?”
段思绮一抬头,知道已到了教官处。望着门口凶神恶煞的守卫,她镇静自若。
“我是甲组八号。指导员让我立即请示邝教官,是否可以再批准一些消炎药水。”
“这点小事明天再来!”
“可邝教官说过,甲组的学员如果遇到紧急事件,可以单独请示教官!所以,我无意违反。”她强调,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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