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情——今宵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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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初秋,武汉最难熬的酷暑总算收敛爪牙,慷慨的奉送几缕凉风。
街道两旁种植的梧桐树挨不住频频造访的秋风,总会颇有情意的振臂遥唤,教它领去枝上摇摇欲坠的叶片,留作纪念。奈何风卷残叶,抛下了一地的枯黄,竟连方寸余情都不肯成全。有几片‘残骸’落至段思绮肩头,终被她无情地挥手掸掉。
前面不远,有一栋欧式的官邸盘踞在那儿。雄伟的大门两旁,均有士兵站岗。漆黑的镂花大铁门威严地矗立在正门口,睥睨着身下提白纸盒的陌生女子。
段思绮向士兵道明来意,等着他拨内线通报。
不一会儿,有位穿着白褂黑裤的老妈妈从府里走出来。隔着一道铁门,老佣人问她:
“是李老板差你来的?叫什么啊?”
“我叫段思绮,您老唤我思绮就行了。我是给康夫人送旗袍的。老板怕耽误了夫人今晚的宴会,没日没夜的赶制。中午才一剪线就着我送过来,生怕误事。”思绮少不得捎带点好话。
“嗯。李老板头先还专程打电话给夫人报信,说他有个学徒快到了。进来吧!”
老佣人动手去解栓,瘦骨嶙峋的掌背上青筋毕现。她慢悠悠拉出一条缝隙,刚容纳得下段思绮一个身位。
得亏段思绮也是从大户出来的丫头,深知名门望族架子足。更何况这里是官家府邸,气派自不是一般商户可以比拟。如果在这里出了洋相,段思绮往后在裁缝铺也难呆得长久。
想到利害,她一路更是目不斜视,只埋头走路。
不多时,便被领进了金壁辉煌的府邸正厅。原先这里是洋人的租地,所以房屋全是依照西洋款式建造的。连一应家什也全是从外国运来的。
段思绮不敢多打量,紧随老佣人进入小偏厅。
一扇落地窗前的鹅黄色流苏沙发上,坐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她似乎没注意有人进来,仍专心致志的翻阅时报。可能是视力不佳,又从桌上重拾起金丝眼镜戴好。
段思绮这才发觉,她的鼻梁又高又直,独具一股女子罕有的英气。
“太太,人来了。”老佣人轻唤,康夫人方抬起头来。
“难为你跑一趟。拿过来给我瞧瞧。”她手一伸,段思绮及时把盒子递给她。
趁她查看货样,段思绮柔声说:
“夫人可以细细检查针线,绝不会因为赶时间而马虎了事。如果你试穿觉得不合身,我立刻拿回去让老板改改,一定不耽搁夫人晚上的正事。”
康夫人取下眼镜,笑起来。
“老李要真这么糊涂,那我以后都不光顾便是。不过他的针线手艺从来就没令我失望,就连我这四只眼都没瞧出个纰漏,亏得他是怎么在一日半里做好的。”
“夫人总是照顾店里生意,老板当然得比对一般人更上心。”
康夫人自是受用,便搁下旗袍命老佣人装好。
“我先去试穿。要是我试着感觉好,再赏你老板一单生意。”
“那我在这里替老板谢谢夫人的抬爱!您请便!”段思绮目送康夫人上楼,这才仰起头重重吐了一口气。
眼下偏厅再没旁人,她才偷偷弯下身子,捶捏发酸的双腿。
早上到现在,她除了吃中午饭**挨了挨板凳,其他时间都在来回奔走,一刻不得歇。
忽然背后有人一阵风似的擦过,她惊吓得赶紧站直身子,怎知面前沙发上坐的不是康夫人,而是一个年若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看他大汗淋漓,不停扯拽着白衬衫,也不管有人没人,脱下马靴便砸到段思绮跟前。好好一套改良的骑马装,偏没能在他身上穿出丁点贵族的优雅,反成了腌咸菜。
段思绮猜到他定是府上的少爷,唯有客套道:“少爷好!”
小伙子脸一扬,粗声粗气的斥责:“好什么好!我回来这么久你连个茶都不会倒!请你是做灯柱的?”
原来他把她当成府里新请的佣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训骂。
段思绮忍住气,全看康夫人的面子。
先前她进门就扫见有个玻璃橱柜立在摆钟旁边,上面有几件西洋茶具。于是闷不吭声的替他斟了杯凉水,递过去。
他一口气全喝干了。又吩咐:“再去倒杯!你以后再这么做佣人,迟早被辞退了。”
段思绮不得不申明:“抱歉,我不是贵府的佣人。”
“不是?那你是谁?!”小伙子一愣,没料到居然唤错了人。
“我是专程给康夫人送旗袍的。夫人现在楼上试穿衣服,让我在这里等她。”
“哦……你不是这里的佣人早点出声嘛!”小伙子腿一拍,从黑色裤带里掏出几个大洋,丢在茶几上。
“你替我倒了杯茶,工钱我算给你!”
段思绮摇头,淡然婉拒:
“举手之劳而已,怎能受你这么重的报酬?你还是收回去吧。”
“不要?”他歪着脑袋,得到她摇头否决,不死心的再问:“真的不要?”
“心领了。”她不要。
“好!我现在就上楼跟我母亲说——你勾引我。”
他真的往楼上去。
段思绮自认倒霉,只好拿走大洋。
“我要了还不成!”
“非得我出杀手锏!”他狡黠一笑,折了回来。翘起二郎腿,鸣鸣自得地吹起口哨。
不料又有人踏进偏厅,一个马鞭狠抽到他腿上。
“康少骐!你给我起来!”
康少骐猛得弹起身,不停揉搓被抽中的大腿。昂起脸便是一声叱喝:“疯了!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我是你大哥!”
来者是比康少骐大两岁的哥哥——康少霆。
尽管他同样是穿一身骑马装,段思绮还是立刻认出他来。一样的服饰,可气宇轩昂的神态竟完全有别其弟。
他整洁,干净,犹如清晨最淡雅的空气。哪怕用马鞭怒指其弟,也丝毫不显暴戾,而是一份威严。
“父亲昨天才离开武汉,就轮到你当家了?别以为父亲让你去军中见习就真拿自己是将军!你还没成军人,我也不是你部下!你凭什么滥用私刑!”康少骐不买帐,冲过去讨要说法。
“凭什么?今日让你练马术,你不好生学习居然还敢擅自带战马出营。不仅如此,还私自在外面喂马料。这战马每日的饲料必须是军中饲养员安排的,绝不允许喂食营地以外的杂粮!而你视军中纪律为无物,更是罪加一等!其他人念及父亲的颜面不好难为你,只将负责马厩的饲养员以军法论处。可这样无疑有损父亲的威名!”康少霆厉声数落他的罪状,手里的马鞭也朝大门方向一指。
“你要有本事就学曹子建七步成诗,否则就像个男人承担自己的过错——”
“少来这套!我不怕挨鞭子,可我见不惯你耀武扬威的样子!”康少骐不打算逃避责任,但死活咽不下这口气。
段思绮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情于理都没有她插嘴的资格。可她偏在旁边,若不开下劝仿佛活看他们兄弟笑话。于是悄悄抽身,叫来大厅正打扫的佣人过来解围。谁知这佣人倒司空见惯,摇着头赶去楼上请示夫人。
段思绮这下傻了眼,只好守在门边,万一真动起身也好上去劝架。好在康少霆向来知道这个弟弟脾性叛逆,口没遮拦,故不以为然。
“你今年都十八岁了,不懂得学习上进还成天给家里闯祸。近来连课都敢逃!母亲说你几句,你还顶嘴!像你这样的人,将来能干什么!”
康少骐眼一翻,痞相十足。
“不是学问好才能带兵打仗!我不像你,一心等着进军校,出来有个好军衔。我要当个货真价实的将军!靠真抢实弹打出来的将军!”
“将军?你这不是军,是匪!现在马上给我去军部,否则我捆你去!”
“去就去!我可不是怕你!”康少骐知道大哥发起火来不好对付,只好悻悻离去。走到门口还特意回头,朝大哥的背影挥舞着拳头。
段思绮瞧见了,想笑,却不敢。幸亏只是一场口舌之争,否则她都不知如何应付。
刚松口气,康少霆倒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打量了几眼,有些不确定的询问:“你……好像见过。”
段思绮没点头,但提醒他。
“有天在警察局,我见过少爷救一名受伤的女学生。”
其实,她更想对他道一声谢。
可他一定不会记得三年前救助过的小女孩——便是眼前的她。而康少霆轻‘哦’一声,并非恍然醒悟。或许在他脑海中曾扫过她一秒的影像,但始终太模糊。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平和的语气,半分不受先前情绪的影响。
段思绮望向他,认认真真回答:
“我是来给夫人送衣裳的。正等夫人下楼。”
“‘千衣坊’的?”
“是的,少爷。”
“那你岂不是从汉口过江到武昌?挺辛苦的。”
他的体恤虽是同情,但段思绮感怀于心。
“有劳少爷关心,我们走的路多,也就习惯了。”
“现在搭轮渡过江便利许多,以后常坐就是。”康少骐放下鞭子,自顾坐下。
段思绮有口无心,竟叹言:
“方便是方便,就是不安全。”
“不安全?”康少霆正拿起报纸准备浏览,听到这句抱怨,不禁追问缘故。

段思绮自知失言,岂能对官家子弟说治安差的弊端呢!可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替众多苦不堪言的百姓上诉的机会。于是,一五一十的道出小金堂在码头为非作歹的实情。
康少霆头次听人告诉他这些真相,顿时眉头深锁。
段思绮乍一瞥见康夫人面带愠色地下楼来,便自动退到一旁,柔声问道:“夫人您试穿还合身吗?有没有不满意的?”
“衣服做的极好,只可惜我的手袋一个都衬不上这料子。不过也怪难为李老板,跟他说我很满意。”康夫人瞟了儿子一眼,知他憋着气,便先招来帐房先生。
“你领这个小姑娘去帐房,她手头有我裁制衣服的票据,按上面的价钱再追加一半。”
“知道了,太太。”帐房先生应了声,便领段思绮去取钱。
段思绮跟康少霆和康夫人道完谢,离开了康府。
回到‘千衣坊’,店里有两位巡警正和老板交谈。其中一名巡捕笑得格外爽朗,不停拧转手中的警棍。
“李老板就别见外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喝喝酒不过平常小事。咱兄弟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这哪里使得?怎么也归我请才对嘛!”李老板摆手不认,非得他作东。
巡捕相视而笑,一股子猫腻。
“李老板就别和我们兄弟争了!今晚七点‘小桃源’酒楼,恭候大驾!”两人拱手作别。待人一走,李老板脸色霎时阴沉,频频摇首。
“老板你这是怎么了?晚上有酒局还愁眉苦脸的?”段思绮不明就里。
李老板一记冷哼,“喝酒?这个月算白替人作了回长工。只当破财消灾!”李老板嘴里嘀嘀咕咕,忙取算盘开始清点盈亏。忽一抬头,问起:“思绮,两家的衣服钱收回没有?康夫人有没不如意啊?”
“康夫人很满意,还多加了一半工钱。就是嫌没手袋搭配。还有游……”段思绮正要说游太太家的变故,李老板却突然打断,对康夫人的反应很是在意。
“你说康夫人觉得没配件衬衣服么?”
“嗯。我也正想跟您建议,不如把做一套衣服剩下的料子缝制一个小手囊或头巾什么的,当咱们店里配送的。那样容易招客人喜欢。”
“这点子不错。还是你们姑娘家懂得女人的心思。对了,你才先要说游太太什么来着?”
“游太太家被抄了。”
段思绮将钱物奉上,细讲起从康府出来后去游家的所见所闻。
“下午我才走到胡同口就听邻里说游家被抄了。有人指证她是共党份子。我当时也不敢久留,便急忙回来告诉您。”
李老板乍一听还挺诧异,随后只能叹气,颇有些感慨。
“这下倒好,又做了单赔本生意!唉,世道乱,百姓苦啊……”
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上一下扣去不少钱财。一天内连蚀两笔大洋,换作哪家小本经营都承受不起。
因为李老板晚上赶着赴约,店铺也比往常早些打佯。趁着天还没黑,段思绮想去买点收市的便宜菜。刚锁好门,薛云烬突然来了。瞧他满面春风的神态,想必有什么喜事。
段思绮纵步迎上前,笑吟吟的问他:
“云大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下午在附近办完事,顺道过来看看你。吃过了吗?”
“还没。我正想找你呢!”
“找我?”薛云烬诡笑,甚有调侃的意味。“难不成一日不见,真的便如隔三秋了?”
“又来了!我昨天拿了工钱想请你上馆子里吃顿饭。偏你这么没正经的!”段思绮蹶着嘴,佯装厌弃他。
“莫非你喜欢假正经?这可不是登徒子的本色。”一声爽朗的笑声犹如空谷传出的笛音,令人怦然心动。或许他从来不知自己的笑容有股魔力;能使人心碎,也能使人沉迷。段思绮开始有些明白,为何小九和其他女子会如此衷情于他。
是欲罢不能吧……
“你那点薪水请我吃馆子就免了。如果是家常便饭我倒乐意得很。”他一说,提醒了段思绮。犹豫了下,觉得主意也不错。
“只是店里地方太小,就怕……”厨房和她的卧房都十分狭窄,哪里够招待客人。
她一犯疑,薛云烬又想到个周全的点子。
“那就买些菜去我哪里煮。我挺想尝下你的手艺!就不知你是不是贤妻良母的材料了。”说罢胳膊往她手边一弯,扬脸笑道:
“由我这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陪你走趟菜市如何?到时可羡煞不少旁人呢。”
段思绮哭笑不得,彻彻底底拿此人没辙。
不过第一次有男子肯陪她逛街,总归是份值得留念的荣幸。只是不知不觉中,和他的第一次越来越多。
菜市临近收摊,许多蔬菜和鱼类都便宜甩卖。段思绮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卖鱼的小贩。她自小没吃过什么大鱼大肉,在杜府才算尝到鱼鲜。为此她还缠了大师傅许久,学来了这道红烧鱼的作法。
尽管薛云烬只说简单点的家常饭即可,可她不能随便了事。
既是她请客,怎么也得像个样子才有诚意。所以特意去菜市买了条喜头鱼和几样时令蔬菜,配上两个鸡蛋倒也算得上丰盛。
买菜的时候薛云烬怕鱼腥味沾了她的身,便要她挑选砍价便好,体力活由他代劳。
有菜农以为他们是年轻夫妻,直道段思绮有福气。出门买菜还有丈夫陪同。段思绮矢口否认,众人都不信,都笑她脸皮薄。臊得她更是满面通红,百口莫辨。
相反薛云烬态度淡定得多,由着他们笑,自己压根不当回事。
到了薛云烬的住所,段思绮脸上的红晕还不曾散去。见状,他越发打趣她,逗得她一度想临阵脱逃。然而霎时间,气氛一下变得凝重。
因为谁都没有想到,小九会出现在门口。
小九怔怔地望向薛云烬。
总算等来了要等的人。却也等来了——最不愿看见的场面。
只是连她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顶替她站在薛云烬身边的,竟会是段思绮。
明明过道那么短,但他和她的距离却因另一个女子而生生拉远,对等的三角各守一边。可怜被孤立于顶端的那个角,只能笑看身下处于同一水平的两端——薛云烬和段思绮,正是下方那一对遥相呼应的两角。
而她这个遭摈弃出局的孤角,仅仅只能笑看……直至看出一眶的眼泪,她仍在笑看,罢休不了。
“思绮,你先回去。这些菜拿走。”薛云烬蓦然开口,不愿夹在两个女人之间。
段思绮也不愿,因为她最无关紧要。
见到小九那刹她就想走,一向她都很自觉。只是被他这么一提醒,心底竟会有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匆匆拿过他手中的鱼菜,她几乎是一路狂奔,慌不择道。
其实她真不懂,为何自己要像个贼一样飞逃?
是她偷了什么吗?
还是,
被人偷了什么……
※※※※
‘思念’是一间西餐厅。
在时兴洋名的大潮流里,这间餐厅偏固执的使用中文。讽刺的是老板居然是个意大利人,而不是中国人。
零星散客分布在餐厅四周,悠扬的钢琴声从角落飘然而至,为周遭的窃窃私语晕染上一层浪漫的情调。
小九喜欢这里,有一半要归功于餐厅的名字。还有一半,正是为这一曲曲优美的琴声。听着音乐,品着红酒,她的胃口总会出奇的好。
所以每次她高兴或者不高兴,都要跑来大吃一顿。薛云烬则会温柔的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撒娇。
从来都不例外。
只是今天他变得寡言,笑容亦欠奉。唯一没变的,便是他仍记得点她最爱的冷扒。但冷扒已摆在她面前长达十分钟,她却连一口都没有尝过。
总以为他会说点什么,谁知他只静默的望着你,一言不发。最后逼得乱了阵脚的,始终还是她。
“薛云烬!要是你难受得一分一秒都不想呆在我身边,你大可以走!”小九负气的话百分百是违心,言不由衷。不到一秒她就会立刻后悔。
可薛云烬遵从了她的指令,离开了餐桌。
霎时,她懵了。
倏地弹起身便要抓住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然而他并没有撒手离去,只是来到钢琴师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当他再回座时,旋律已换成贝多芬的《月光》。
那是小九最爱的曲子。
“吃点东西吧。你太瘦了。”就这么一句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关怀,顿时令小九泪流满面,产生了不小的错觉。
她开始质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分开了。
抑或是,他们还有希望?
“云烬!”她不想再猜了!哪怕他立刻推开她。
“先把东西吃了吧。不然我可真走了。”薛云烬不着痕迹的退开身,扶她重新坐回椅上。拿起桌前的餐巾,轻柔地替她擦净被泪水冲毁的妆容。仿佛以前一样。
可小九知道,即便哭瞎了双眼,她的眼泪最终无法阻止他的离去。虽然人还是那个人,胸膛还是那个胸膛。唯独感觉,却再也不一样了。
或许,她真的该换码头。不能再拿所剩无几的感情去跟运气毫赌一把。
因为,她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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