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窝囊废5失败6抢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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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窝囊废
姜恒远是个窝囊的男人。
他那种窝囊,还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姜恒远又矮又胖,面上架着一副绝产的粗黑框大眼镜——这眼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遗像的镜框,死气沉沉,把他那双怯怯的蚕豆眼包围起来。他说话前,总是先出一脸的汗,黄脸涨的通红,好像患了肺结核似的。无论何时,他总是抱着一两本教科书,好像抱着枪的胆小战士,不情愿上战场却不得不上战场一样。
姜恒远今年二十六岁,从大专毕业已有一段时间。在学校,他曾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写手,文章经常见诸院报,虽然这报纸是公认的枯燥无味,为了迎合它的宗旨,姜恒远常一些公文化的健康文章,真正抹杀了他自己的才气,但署有姜恒远名字的铅字和老师的高度评价,还是让他兴奋了好一阵,以致于连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得到这个事实都忽略了。关于未来,姜恒远曾有过很多计划,自诩高人一等的他,在学校里没有经营任何证件,他坚信凭自己的力量,可以打造出自己的一片天。
当理想碰到现实,先碎掉的,必定是理想。当他开始后悔手头除了毕业证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无奈之下,他唯有去充电,去弥补年轻气盛犯下的错误。
——真是可悲的充电生涯。
当他捧到计算机一级证书的时候,招聘处的人又板着脸问他:“计算机二级过了吗?”……于是再去考二级,考完二级出来,人家又问:“英语四级过了吗?”于是再去考英语……就这样奔波往返于人才市场和培训中心之间。姜恒远不断的花钱买牢坐,可想像中的好工作却迟迟不来——社会像一台扭曲、高速旋转的机器,而姜恒远,永远慢一拍,他所要的就装在一辆购物车里,嘎啦嘎啦自行推着走,永远得不到,但只因看的到,才不死心。
几年下来,姜恒远已经拥有了八张证书,可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一直的赔钱却不见赚钱回来,纵然是亲生,也会生出不满来,姜恒远在父母面前,是个永远的廉价劳力,面对爸爸的颐气指使和妈妈的挑眼,他唯有满面堆笑,小心赔不是——二十几年含辛茹苦的扶养,本以为可以享清福,谁知子女是父母永远还不清的债,因为儿子频繁的充电,家底渐渐见光,怎能不含有一口怨气?这些事,姜恒远不是不知道,初时,他还能忍受,可时间一长,他也不平起来了:难道就不能理解一下儿子么?他在外面也是很辛苦的呀!
在家里是受气包,在培训学校里也是受气包。
姜恒远实在太笨了,还很迂。他从早到晚刻苦学习,唯一的娱乐就是睡觉。再加上他年龄偏大,与同学的关系自然疏远。实际上他连那几个讲师的姓名和面孔都搞不清楚。一言不发,总能远离是非了吧?不是的。同学们欺他懦弱,常常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而他由初时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演变成今日的麻木不仁,如果你放眼全世界的学校,就可以发现到处都是姜恒远式的小人物,隐忍、怯懦、清高,像空气一样毫无存在感的小人物。
大专里的同学大多工作结婚生子,走上人生的正途,唯有他还在拼搏,且毫无成效,就成了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口中教训小孩最佳的反面教材。
二十六岁,是尴尬的年纪,往前一眨眼是老,往后是苦涩的青春,可惜回不去。姜恒远总是做同一个恶梦,他梦见自己二十七岁、二十八岁、二十九岁……一直到须发全白的八十岁,还在家与培训中心、人才市场三头跑,未来永远不来,像磨坊里蒙了眼的驴一样永恒的转。
那么,试着降低标准,如何?不!姜恒远那份知识份子的矜持告诉他,不可以!况且现在社会竞争酷烈,一个月薪一千多元的职位已有无数人瞪着眼睛抢,自己再降,能降多少?还不如往高处走,做个高层管理人员呢!
野狗有野狗抢食物的方法,文明的知识份子有知识份子的抢饭碗的办法,两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存。那些梦想什么的,早忘掉了,连在睡觉前偶尔温习一遍都嫌烦。
人们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却无法掩饰一双饿绿了的眼睛,森森然的盯着食物瞧。
真是可悲,姜恒远想,即使是野狗,我也要做野狗王。
正是这点模糊不清的霸气支持着姜恒远,捱完一堂又一堂课,一天又一天的平凡锁屑的日子。
五.失败
不知不觉,春暖花开。
阴历三月份,放眼一片新绿,中午已很热,早晚还很冷。姜恒远是个一旦坐下就不会再起来的人(就像人一死掉就不会再复活一样),因此他的衣着总是比别人的厚一些,加之是个胖子,越发像个二三十年前的鬼,因一缕执念才活到了现在。
这天傍晚,他打算再去人才市场看看。
姜恒远在镜前仔细端详了自己的衣着,他诧异的发现自己没有丝毫改变,仍保留着初次踏上社会的学生仔所特有的稚气。他又拿来大专毕业照对比看看,可不是么?完全一样。姜恒远是个不老的妖怪呢。他摸着自己光溜溜的面颊,不无辛酸的想。
傍晚六点十分,姜恒远收拾好一切物品,包括身份证、毕业证及其复印件,印刷精美的简历十份,辛苦得来的证书八张,还有,包裹在紧绷的西装下的人一个,缓缓出发。
出了门,左拐二十步是个菜市场,那真是个永远热闹的地方,邋里邋遢、又腥又臭、人声鼎沸。从满身污垢的小菜贩,到穿着“廉价名牌”、染着怪里怪气发色、满口粗话的大婶,再以一脸“我就是买菜专家”样的深沉婆婆,来菜市场的竟是女人居多,这里是中年妇女的战场,她们挣扎于前线,为的是做一顿饭菜,养活家里没用的老伴和不省心儿子女儿。姜恒远捂着鼻子,皱着眉从这地方逃离。绕过菜市场,就是人才市场了,相同风格的建筑,同样的喧哗,不过充斥于此处的拥护都是文明式的,男性比例也大大提高了,每次一走进这里,姜恒远总忍不住拿它和菜市场联想起来,每每如此,传进他耳朵里的声音也变了样:“嗨~**应届毕业生,一千六百元一个月,便宜卖勒~”“清华大学04届毕业生,成绩顶好,工作经验丰富,挥泪大甩卖!”“北大08届新生,新鲜出炉,前景顶好,快来抢购啊!”……姜恒夹在这些朝气蓬勃的大孩子中间,显得无所适从,滑稽可笑,他木讷不爱讲话,无论那招聘点的换了多少人,他一样紧张的讲不出话来,若是碰到个脾气好点的,会和蔼的叫他不要紧张,但大多数情况下,是简历被扔回来,主考官尖叫着:“下一个!”于是排在他后面的人拼命的挤上去,踌躇满志的递上自己的简历……姜恒远在各个招聘点前游荡,如孤魂野鬼,这里没有他可以插足的地方,永远没有。

他失败了,又一次。
当姜恒远抱着他的证件丧魂落魄的走出人才市场时,是晚上八点半,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朝着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跌跌撞撞的走着。
每次失败,他总要这样走一阵来舒缓内心的伤痛,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华灯初上,应是城市缩放夜之美丽的时候,可他却觉得万籁俱寂,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拐进一条小巷,连个街灯也没有,幽深晦暗,一如他的人生。
六.抢夺
姜恒远在小巷里徘徊了许久,在即将离去的时候,不觉与什么人撞上了。
这一下撞的不轻,姜恒远连退三步方才站定,两眼还冒着金星,什么也看不清。恰在这时,一声野狼般的嚎叫拔地而起:“啊!证书!!”这一下嚎叫凄厉之至,却又带着狂热,像被强制戒毒的深度毒瘾患者猛然间见到了毒品一样,姜恒远虽不胆小,可此际也被吓的满身肥肉簌簌抖个不停,头发阵阵发麻!
姜恒远视力甫一恢复,便见一个如狼似虎的人,伸着两只作爪状的手,向自己扑来!
从姜恒远眼冒金星到视力恢复,最多不过七八秒钟,可那人与他的距离至少有二十步开外,而如今,则几乎到脸贴脸的程度了!
这种感觉,不能说不诡异,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人的脸和眼神。
这人的五官极度扭曲,表情像是和同伴争抢食物的饿狼,嘴巴张的极大。姜恒远从未知道,一个人的嘴竟可以撑到那样大的,简直可以把他的整个脑袋塞进去!那人发出一连毫无意义的吼声,两只眼睛像骤然在夜晚点亮的绿色灯泡,灿灿生光。
——那简直不像是人该有的眼神。
“证书!给我!!”
那人号啕着,一把抢过姜恒远怀中所有的证件,飞也似的跑了。
姜恒远给吓傻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小巷中又只剩下他一人,和包围他的静谥。
“这……怎么回事啊?……啊!证书!!”
姜恒远遍翻口袋,发现他所有的证书,包括身份证都失去了。
身份证,是证明他“姜恒远”在法律上存在的证据。
毕业证书和八张培训证书,是他那几年青葱岁月的结晶。
姜恒远一下傻了,仿佛一段电影胶卷,猛然被人从当中剪掉一段,无故丢失了几年光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无助。
过了很久,姜恒远才反应过来。
“抢劫啊!得报警才行。”
姜恒远大吼一声,对他来说,对方抢去的已不是几张纸那么简单,而是他几年的青春,宝贵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啊!
姜恒远大步跑出巷口时,突然被人出声喝住:
“喂,你到哪儿去?”
姜恒远本能的停下脚步,却见一个形象猥琐的人,蹲在电线杆旁,两只闪着贼光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姜恒远瞧。
“嘿嘿嘿。”那人的笑声如咳嗽声一样,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傻瓜才会去报警!我有个更好的办法可以可以补偿你,只要你肯付一点点的钱的话。”
“你……你刚刚全看到了?你眼睁睁看着犯罪发生,却连大喊一声或报个警都不肯?!”姜恒远的正义感被完全激发出来,他大声地喊道,只差没挥上一个拳头。
“那是自然的,因为我干的也是所谓‘非法’的勾当啊。”
那人无置可否,用力拍了身后被牛皮癣画的五颜六色、斑驳的墙壁。
两行用红漆写就、触目的字映入姜恒远的眼帘:
“承办各类证件,电话:XXXXX”
“而且,如果我阻止了那家伙,那我自己岂不就没生意可做了嘛。”
那人狡猾的笑道,仿佛在说:“怎么样,要不要来办个证呢?”
“你开什么玩笑?!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学习,好不容易才考来的证书,它凝结了我的心血,谁稀罕你那些花钱就可以买来的假货!”
姜恒远愤怒了,如果所有人都可以这么轻松就拿到证书的话,对于他这个努力去学习的人,不就太不公平、太卑鄙了吗?
“你这家伙可真老实,”假证贩子伸了个懒腰,“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了。就算同样在学习中,未必就一定公正吧?我听说现在有些学校里考证,只要你肯花钱,不管你有没有学习到知识,都能拿到证书,请问,这样,公平吗?”
“那种情况,只是极少数啦!再说凭钱买来的证,没有真材实学,一样没有好结果的!!”
姜恒远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他那最后一句话,近乎于诅咒了。
在学样里,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看到他们一脸幸福的捧着用钱买来的证书,并凭这些五花八门的证件获得别人的祟敬,他只感到不屑;而出了学校,当初那些为他所不齿的人,竟比他先一步得到工作,如今一个个活的人模狗样,近乎疯狂的嫉妒,几乎要把他的理智碾碎。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他在心中大喊。
“好吧好吧。就算大家同样规规矩矩的坐着学习,就一定公平了吗?我看你一脸憨厚的样子,读起书来很费劲吧?”
假证贩子一脸坏笑的看着姜恒远。
他这句话,又刺中姜恒远的痛处:他并不是个聪明的人,因为中考失利,他只得就读某大专,学习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专业,幸亏那时常有文章上报,才使他觉得活着也不赖。踏上社会,又被迫考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证书,成天学习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从前的噩梦被数倍的放大,他看着身边那些天资聪颖、轻轻松松就拿到证书、一脸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后辈同学,感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废物,而且还是一个过了时的可悲废物。
“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所以才会有各种各样的捷径存在。”
假证贩子从怀中掏出一把证书来,再度发出咳嗽一样的怪笑。
“怎么样?年轻人,只要肯花钱,你失去的就可以拿回来,还可以得到你一直想要又得不到的证书哦。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你们迅速证明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成绩、学历和证书,你早就没有选择了。”
姜恒远开始觉得假证贩子手上那几张证书,都散发出诱人的犯罪气息,身体已于脑子先骚动起来,他分明看到自己的手颤抖着伸向那几张假证,也许,那才是他真实的愿望罢。
“不!”他徒然怪叫一声,“假的就是假的,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真的!”——就像他永远不可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样。
姜恒远抱着头大叫着跑开,他怕自己再迟一步,就会受不了假证贩子的诱惑而掏出钱来。
“呵呵呵,假的?呵呵呵……”
假证贩子望着姜恒远的背影,并没有追上去,只是一个劲的笑着。
“假的?”他一再重复着,拉风箱似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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