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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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儿,我来与你道别啦。”
华风一愣,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问:“什么时候走?”却不问她为什么要走。
五十余年的相交,他已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她要离开昆仑是必定的结局,所差的不过是笑着走还是哭着走罢了。不过瞧她现在的模样,哭只怕是哭不出来的,只是笑也笑得并不真正轻松。
“最晚就是明天一早啦。总得赶在早课前呀,不见得等曾孙师兄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我揭穿了才说要走吧。”
“噢?”虽说不过问,但这个缘由却还是有些出乎华风的意料。
茔儿望着他脸上的意外,却笑得平静:“没什么想不通的,以我的所作所为,曾师兄能忍到此时已算是念足情谊啦。”
华风却摇头:“怪只怪他是雷家子嗣,若非如此,以雷亦宇的性子,即便他今日还是坐在掌门的座上,也不会赶你出去的。”
茔儿淡笑,默然无语。华风瞧她这副模样,心中已是了然。
原来她对雷亦宇始终是有愧疚的,只是这愧疚,依然敌不过救出白恕回到妖谷的**。就像茔儿之于雷亦宇,也还是重要的,只是这感情敌得过她一次次欺骗伤害留下的疼痛,却还是敌不过雷家几十代血脉相托的责任。
雷亦宇终于要赶走茔儿了,说明他已开始正视他们间的关系,认清了哪个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茔儿却仍然不减愧疚。与雷亦宇相争相斗的这五十几年来,她第一次落了下风,而这一落便有可能是致命的!
华风沉吟半晌,抬头问道:“还有什么事未完么?”
“本来还要查一查妖龙的事的,可惜已没时间了。算啦,昆仑将这事包得甚严,五十年都问不出什么,一个晚上也就别再指望啦。凤儿,你也别再帮我查了。他们都知道你和我交情笃厚,明儿我被赶出去,不论是个什么罪名,你的日子只怕都要难过了,我走后你要……”
“不会的。”华风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她微愕:“嗯?”一语未毕,只觉肩胛一凉,反映过来时,已是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再观华风,食指微曲,正是定身术的收势。
定身术本是昆仑的粗浅,一般弟子只需微微运气,便可抵御。对妖的收效也是甚微,不过是追打野兽时的消遣伎俩。但茔儿对华风信任如己,毫不设防,连他施术时的起势亦未留心。
瞪着一双微露惊异的双眼望着华风,听他悠悠的说道:“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受你牵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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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霾一片的妖谷外,那个身影安静的蹲坐在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微微蜷缩着身子,眼中的迷惘如谷中的沼气,浓稠得化不开。
“还没走么?”翩的黑影带着劲风袭来,蛟微愣,抬起了一支手。
两股力道相逢,蛟竟明显的落于下风,眉头微凝,双手齐上,运劲一化,才将翩的力量弹开。
翩有些愕然地望着他,不再追击了。昨日那战翩还记得清楚,对昨日的蛟来说,自己刚才的那一记他用单手足可化解了。
“你的功力每日都在倒退么?”
蛟沉默不语,依是静静的坐着,似是完全没有听到翩的话。
“我在问你……”
“不知道。”蛟淡淡道,“以前有多少功力,谁还记得清楚。反正有多少用多少就是了。不过……”他抬起头来冷淡地瞥了翩一眼,“凭现在的这些,对付你还绰绰有余。”
“再过个十几天,就不是这样了。”翩冷笑。
“噢?那我岂不是要趁现在解决你?”
话音才落,便有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道向翩袭去。翩吃了一惊,自知难以抵御,只得化作轻烟而散。只听轰隆一片巨响,妖谷谷中的山石竟被震得源源不断的落下,烟尘四蔓,绵延成一片,天地顿为混沌。
“哟,怎么逃了呢?”蛟蔑笑,望着眼前郁稠混乱的天地,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片苦涩,“问我?我怎么知道!”
混乱的另一边,翩默默伫立,惊魂未定。若是蛟的功力真的每日都在倒退,那他原来该是何等骇人的一副模样?又是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惨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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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股力量,缓缓的自后背的大椎**处源源不断的涌入身子之中,形成暖流,随着血脉流遍周身。茔儿只觉得四肢百孔说不出的通畅舒适,但心中的那阵不安却随着暖流的涌入而越来越深。
“凤儿……”
“别说话。”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警告她了,她明显得听出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虚弱。
强忍着闭上了嘴,茔儿觉得心头绞痛,泪就跟着流了下来。她死命的咬住了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自后背传来的力量也终于渐渐变弱变小,最终细不可捉。当脊上的触感完全消失后,茔儿身子一轻,略一运劲,定身术便轻而易举的破除了。
“凤儿!”
“别回头看!”华风再次开口,那声音竟老得让茔儿几不能认。
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止住了身子不敢回头。
华风总是这样,能轻易的看穿她的心事。以他的性子又怎会在乎自己的容貌是小是老?不让回头看,只是不想让她瞧了难受罢了。
茔儿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禁更为悲伤。
华风望着她抖动的肩膀,却格外轻松的笑了:“玄位弟子茔儿叛逃昆仑之际以妖门邪术吸尽地位弟子华风功力……这个罪名你觉得怎么样?”
茔儿很想学他一笑,但使足了全力,还是无法勾起嘴角,:“还好……”努力克制的声调也仍然颤抖得不像话。
华风大笑了起来,用他那苍老得让茔儿听了心疼的声音:“茔儿,稍稍愧疚一下就行了,别太放在心上。你不会知道我现在的感受的……自从上了昆仑,我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般轻松过……真的。”
“凤儿,和我一起去妖谷吧。”
“不啦……以我现在的身子,只怕也活不了几年了。不过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人的寿命本来就该这么长,修道习术本身也许就是违逆天意的事吧,强求来的力量、生命就像是枷锁,压得你透不过气来,却还是想拥有得更多。现在终于丢掉了它,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光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凤儿,我欠你太多,只怕也没有偿还的日子了。”
“傻瓜,我给你的不过是一件我不需要的东西罢了。你资质这么差,学了五十年还是只有这丁点儿的长劲,要人怎么放心把妖谷和白恕交给你?”
茔儿说不出话来,只能哭泣,开始时还拼命的克制,到了后来却怎么也忍不住了,由啜泣变成了小声的痛哭。忽然有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她,华风身上熟悉的气味迎来,她却仍然不敢回头去看。
“别哭啦,茔儿,我的东西你把它当成是自己的东西就行了,无论我为你做什么,都不用感激或愧疚,因为对我来说,你一直就是另一个华风。”
“另一个……”
“我一直把你当成是我自己。你如今的模样,就是我所渴望自己成为的模样。从被带回昆仑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再快乐过,但是其中的原因却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直到遇见了你,我才开始后悔。如果我那时能勇敢的承认妖才是我的亲人就好了,如果我那时能站出来保护他就好了……妖又怎样,仙又怎样?像父亲那般痛我爱我的,只有他。他就是他,他是我爹,是妖是鬼是人是仙,我的爹只有他一个……现在真好,能早一些到地下去找了,若是他还在那里,我一定会把这一番话说给他听……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连区区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茔儿,把我的全部功力给你,是因为你需要它,也是因为我不想再要它了。所以,你不用愧疚的,明白吗?”
“嗯……”
就算不去看,茔儿也能猜出现在的华风一定是一脸释然的微笑,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俊朗阳光的微笑。
“走吧。”轻轻的一拍她的双肩,那对布满皱纹却温暖宽大的手收了回去,“去找一找见真人,问问你那把剑的事……趁你还是昆仑弟子的时候。问完了,就赶快走吧。不用再记挂着华风了,你只需记着,如今的华风活得非常好。”
“知道啦。”收干了眼泪,茔儿推开门决绝的踏剑而去,不给自己丝毫留恋的机会。
风在耳旁刮过,那个如冰雕一般的少年在脑海中露出了极灿烂的笑容,随后渐渐消散了。
“再见了,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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