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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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玄位弟子茔儿,求见神火洞见真人。”
“请师妹稍候。”
神火洞弟子进洞通传后不久,铜门便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茔儿早已捂住了耳朵。
在昆仑住了五十多年,来神火洞总共不过两三次,茔儿始终无法习惯洞口的这扇巨门开启时,那震耳欲聋的声响。
虽然只来了寥寥数次,但也已无需带路了,谢过神火洞弟子,茔儿独自走向那高悬着火炉的神火洞中。
神火洞的闷热也是茔儿一直无法接受的,自洞口走到丘铭见居住的茅屋,她已是大汗淋漓,自里面湿到了外面。
铭见闲散的依在榻上,似是在等她,这已足让茔儿吃惊了。以往的每一次来,铭见都是闭着眼睛的。她同他说话,便犹如是对着一个死人一般,请示也不过是个形式。
“见真人。”
“开门见山吧。”铭见淡淡道,“你的那把剑的确尚未铸成,但铸它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我不想铸了。”他的声音如水击碎玉般清澈,语速有些急,似是想赶快找发走她,好继续睡觉的样子。
“铸剑的代价真人一定早在铸它之前就知道了,为何现在却会嫌代价太大呢?难道真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将此剑铸成么?”
“原本铸剑,是因为想将它赠予一个值得的人,但如今那人已不在了,剑也就毫无意义了。”
“难怪,当日茔儿将此剑挑走的时候,真人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原来真人早已不将此剑放在眼里了。”
“嗯。再好的材料,失了所赠之人,也就是块废铁了。这样的垃圾,是谁要去,又有何必挂心呢?”
“难道见真人真的已不再此剑放在心中了?”
“心已死,你要我如何去放?”
“真人想赠剑的人,是婵君么?”
铭见终于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却也是极快极淡的,脸上亦无惊讶的神色,似是没有听见她对师祖一辈的婵君直呼其名。
“是呀。”他直率的答道,“你取道号的时候,我原以为你……”顿了顿,然后他自嘲的一笑,“可惜,虽然你事事模仿她,但还是与她差得太远!她的性情是真,你的却是半真半假,学得累,看的人也累……”说着,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我与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学得再像,也不过是学罢了。不过见真人,若我的性子真与婵君的一模一样,你会为我铸剑么?”茔儿在铭见面前,竟自然而然的说不出假话来。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与昆仑上的其他真人们不同。他的眼光虽不犀利,却能直直的将你看穿。你的心事,你的伪装,他通通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你想说的话,他也能早在你说出口前就知晓了。
铭见沉吟不语。
茔儿却替他答了:“不会的,真人一样不会将此剑铸成。因为在真人心中,婵君若真是旁人可以替代的,那她也不配你为她铸剑了。”
铭见微微闭目,不为所动。茔儿所说的本就是事实,他一向看得穿,拿得稳,又怎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清楚?是以当茔儿一语揭穿他的心事之后,他亦不为所动,只是懒懒说道:“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走吧。”
茔儿却也笑了:“嗯,看样子真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帮我了。罢了,茔儿此次来,本就没报着什么希望。告辞啦!”
“不送。”
走出两步,茔儿忽地回首,挂在脸上的笑已不是虚伪的了,带着些好奇和顽皮,她问:“对了,见真人,有件事茔儿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儿不问,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即将离开昆仑,她只觉得身心都为之一轻,以前塞得满满的脑子也腾出了摆放闲情的地方。
“嗯?”铭见从鼻间淡淡哼出的声调,似是已经不想再多说话了。
“见真人你……为什么总是睡不醒呢?”
铭见似是一愣,垂下的眼帘也再抬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茔儿的脸,虽只一瞬,但这一眼所流露出的神情却着实让茔儿意外。
本只是一句戏言,茔儿没有料到会正触他的心事。
“我不是睡不醒,只是懒得醒来而以。睁着眼时看到的东西,有时还没有闭上眼睛看到的,来得清楚。”
“嗯,见真人的话,的确有那样的本事呢。只是茔儿觉得,有时看得太清楚的人,反倒可怜。”
“噢?难道活得混混噩噩才不可怜么?”
“见真人也是这样想的吧?不然便不会宁愿长睡了。”
铭见望着她,眼中划过失望的神色:“你果然……与她差得太远。”
又猜错了么?茔儿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颇为遗憾。本已触到了他的心门,奈何,还是选错了钥匙。
“虽然差得远,不过再给你个机会却也无妨。”铭见忽然道,“毕竟你是第二个对此事感兴趣的人。”
茔儿不再开口,那第一个人是谁,她不问也已清楚。
“跟我来吧。”铭见起身,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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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见领着茔儿向神火洞的深处走去,越走地势越是倾斜得厉害。两人走了不知有多久,只感觉头顶悬着的火炉越来越少,四周也越来越暗,但眼前的路仍是望不到尽头。
茔儿走着走着,心竟是越跳越快,强撑起精神半开玩笑似的说:“真人这是要把我带到地心去么?”
哪知铭见淡淡的应了一声,道:“嗯,差不多吧。”
茔儿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真人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怎么,怕了么?”
“嗯。若是这机会会要了人命,我可宁愿不要。我这条命还留着有别的用处呢。”离开在即,眼看就能堂堂正正的回到妖谷去了,茔儿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再生事端。
“许是会要了性命呢。”铭见想了想,说道。
茔儿立刻停住了步子,说道:“那我不要了。见真人,就此拜别。”说罢回头就走。
凌空忽降一道红雷,落在脚前寸许之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茔儿身子跟着一晃,强撑着石壁站定,再看眼前,来时的那条窄窄的三石路竟已被割断了好大一截。
回头怒道:“见真人!这是什么意思?”
铭见道:“想出去还有路,不过得向前走。”
茔儿冷冷一“哼”,唤出佩剑欲使御剑之术离去,哪知剑窍念了三遍,剑竟如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看向铭见,却见他的神色亦是同样复杂,凝视着茔儿手中的剑,许久不语。
茔儿问:“见真人,是你施的法么?”
铭见抬头说道:“是它自个儿的意思。”
“嗯?”
“这有什么稀奇的,它是天外之物,陨落在尘间,自是极通灵性的。你以为它几次三番的突显神威,是因为你功力大进的关系么?”
虽然相交不深,但茔儿却隐隐感觉到铭见说的并非假话,愕然道:“那它现在……”
“笨蛋,自然是不想放弃这次可以铸成机会啊。”铭见说这话时,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看着那把剑时的眼神,就像是父亲望着曾被自己遗弃的孩子一般,有着茔儿无法理解的复杂感情。

见茔儿兀自踌躇,铭见说道:“别光想着自己,偶尔也为它想一想吧。”说着指了指她手里的剑。
茔儿初次得知这把剑的事,虽然不过只言片语,但已大为震惊。这样一个通灵之物,被铭见当成废铁般的丢弃了这么多年,心中一定有不甘吧?
从剑柄处隐隐传来一股暖意,透过掌心直透到心尖。茔儿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是么,你竟是有生命的么?对不住啦,一直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真是万般的对不住……
是从何时开始忘记的呢?那个连旁人摘了朵花都会暴跳如雷的自己;那个为树精身上的花朵无法成妖而失望不已的自己;那个坚信天下间的万物都有生命,终有一日都为修炼成妖的自己……
再起抬起头来时,铭见惊讶地发现她的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但洋溢出的笑竟是无比的欢愉灿烂:“见真人,咱们走吧!”
“嗯。”铭见不想多问,婵君死后,天下间已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挂心的了。
……
终于走到山道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茔儿从不知道在神火洞的极深处,还有如此宽大的一座石台,能将整座辰暮殿装入其中。石台的另一方有一扇小小的石门,隐有阴凉的山风自门外吹送进来。茔儿心想,那便是另一条出路了。
铭见默默的走到石台正中,回首说道:“很简单,你若是能胜我,我便为剑开封,若是不能,你是残是死,便与我无关。”
“要我与见真人比试么?”茔儿一愕。
“害怕么?”
“还好。”茔儿望了一眼手中的剑,浅浅一笑,“咱们两个打真人一个,已算是占了便宜啦。”
铭见扬眉,再抬手,已是剑芒如织,直逼茔儿而去。
微退一步,茔儿举起了手中的剑,青绿色的光芒大胜,剑也是全力而出!
铭见的身子瘦弱,指若枯柴,但劲力竟是惊人,弹指间激射而出的剑芒,如一支支满弓离弦的利箭,竟不给茔儿丝毫的喘息之机。
茔儿剑尖东突西指,剑光自身牢牢裹住,剑锋所到之处,无往不利,守御得滴水不漏。她自身的功力加上华风所赠的,再合以剑力,竟堪堪与铭见斗了个平手!
铭见惊讶于她进步的神速,指上加劲,剑网更密,如狂风骤雨一般狠狠扑去。
茔儿额头沁出汗珠,再举手时已若显勉强,手腕发红,手臂渐感沉重。
到底是昆仑山神火洞的执教真人!到底是手中佩剑的铸造者!
稍一恍神,手中的剑青芒一涨,竟以强大之力脱手飞出,化成一道看不见的光影以迅雷之势直击铭见!
茔儿不及细看,只觉气息一窒,强力的剑网已迎面压来,千钧一发之即两指一挥,架起的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嫩黄光壁。
这是白恕教她的第一个法术,意在让她防身之用,这也是她练得最熟的法术,在妖谷时,时不时便爱使出来炫耀一下。到了昆仑学了剑术之后,白恕教的那些她都不再怎么用了。再次使出,那光壁早已不如幼时的那般脆弱,如一道难撼的坚盾挡在身前,将铭见那排山倒海般的剑网轻易击碎。
茔儿望着自己的两指,想笑,喉头却紧得发疼。原来大人教的法术,认真练成了,就会这样的厉害。
不远处传来一声低笑,茔儿一个仉伶,如梦初醒,抬头望去,她的佩剑正直直的抵在铭见的胸口,剑身处青光隐动。
真是一把聪慧的灵物,竟找到了铭见剑网中那一点细如发丝的破绽。
茔儿大大地松了口气,兀自喘着粗气说道:“见真人,你输啦。我说吧,咱们二对一,未必便不是真人的对手。”
铭见微微笑道:“不错,是‘你们’胜了!”言罢,身子向前一挺,剑尖竟直透而过!
茔儿惊声尖叫,佩剑亦顿失光芒,化为顽石一块,随着铭见的身子,颓然倒下!
“见真人!”茔儿直扑而去,却见到铭见一脸释然的微笑,“真人……为……为什么?”惶急惊恐,她的身子和声音一齐颤抖个不停。
“此剑并非凡物,要铸成它,用所铸之人的活血开封是最好不过的啦……两百年前,我就想这样做了……将我的命附着这把剑,全……全都送给她……这样……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留……留在她的身边……只可惜……”
铭见的声音越来越低,茔儿怕他就此闭上了双眼,猛力地摇了摇他的身子,在他耳旁大叫:“见真人!见真人!”
铭见勉力睁开双眼,伸手轻抚着剑身,有一道黯淡的绿光顺着他的手指在剑身上留下一道轨迹,仿佛是剑与他的回应。
“对不住你呀……本来约定了,要将你铸成了不起的神物……送给……一个同样了不起的人……”铭见一边说,一边又垂下了眼去。
茔儿急忙又摇,叫道:“见真人,你……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一直睡不醒呢!我……我现在不想听,你撑着,等我上灵枢峰叫来雪仇真人,你再说!”
铭见浅浅一笑,淡然平静:“你自己也知道的,来不及的。没关系……我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想死……却也得有个体面的理由呀……不然到了地下……如何……如何向她解释?”
他望了望茔儿,微笑着说道:“其实我一直睡觉……只是因为……睡着了,肚子……就不会饿了……小时候,家里穷……养成的……坏习惯罢了……”他说着,眼前仿佛又出现婵君当日听到此言后,又生气又失望又无计可施的可笑模样,忍不住灿然一笑,这笑便永远凝在了唇畔。
对华风的愧疚再加上铭见之死所留下的悲伤,化为茔儿的嚎啕大哭,那泪如雨般淌下,不加克制,没有遮掩,亦不知是为谁而流。
剑身上灰暗的石色忽而迸裂,露出如青玉琉璃的剑身,温柔的绿芒映射在茔儿和铭见的脸上、身上,止住了她的悲泣。
青剑缓缓自铭见胸前退出,轻柔得似是怕弄痛了他。茔儿伸出手,剑便静静的飞回她的掌间。剑身半透,隐有灵动的翠芒在其中流转,华美晶莹得让人窒息。
那温柔的剑光静静的停驻在铭见的脸上、身上,似是在于他告别。
茔儿望着手中的剑,心间一片温暖,喃喃道:“是么,原来你一直都能明白呀……见真人将你弃如废铁的这些岁月,你一直都能体谅他的悲伤,他的难受,是不是?大人师父过世的时候,
见真人一定已经跟着她去了吧……活着也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可以堂堂正正死去的理由罢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茔儿架起了青剑,凌空飞去,犹如那日离开华风一般,不再回望一眼。
再见了,凤儿。
再见了,见真人。
再见了,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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