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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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其中后茔儿才发现,屋子也只剩个破架子了。地下到处是树枝、砖头、瓦块。抬起头,二楼的地板上塌了四五个大窟窿,昏暗的光穿过蜘蛛网照进来,有微尘静谧地飘荡。
木头楼梯摇摇欲坠,踏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先前的迫切已如烟散,不知为何,茔儿放缓了脚步,越是靠近二楼那间熟悉的房门,竟越感害怕。
回头望去,翩并没有跟她上来,轻轻呼了口气,茔儿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本属于翩的房门。
地上是一片狼籍,垮塌的床板和碎成木屑的桌椅构成凌乱的画面。窗前,唯一一张完好的躺椅上,半卧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幽暗昏黄的光铺在他的身上,是那样沉静,那样寂寥。
茔儿认不出他是谁,呆站在门旁不动。
半晌,从窗旁的椅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杵在那里做什么,扮柱子么?”
茔儿一愣,那声音依稀有些熟悉,但细细一辨又觉得不像,迟疑了一下举步上前。
躺椅上的人干瘦得骨头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腮帮完全瘪了进去,直看见突出的牙床骨,头顶秃得白发没剩几根,颈间褐色的皮肤上横着几条皱纹,清晰地暴出条条青筋。青筋在下巴深处消失,又在鬓角间出现。
茔儿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枯老得不成形了的人,脑中怎样也搜寻不出相应的痕迹。
“干吗不说话?”他望着茔儿,忽然笑了,迟缓地伸出左手,勾起食指,费劲地举到她的额间,轻轻地一扣。
茔儿的心中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矶……矶砚大人?”
从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流露出满足的笑意:“真好啊……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大人……矶砚大人!”茔儿一头栽进了他瘦弱的怀中,惶急哀伤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叫着他,“矶砚大人……真的是矶砚大人……”
“笨蛋,年纪活在狗身上了……都这么大了,出息还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那只手落在她的背上、头上,满是怜爱。
“矶砚大人……为……为什么?”她抬起头来凝视着矶砚的脸,想从中找出那个熟悉的影子,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傻瓜……妖总会老的,你再过个几年,也会和我一样,所以现在别这么神气!”
“不可能!”茔儿跳了起来,“以大人的修为,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大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遇见了茧儿,他也好奇怪……还有妖谷……”提到这两个字,心中就会跟着一痛,“为什么会寸草不生?”
矶砚默然不语,许久,他抬起了头,目光越过茔儿落到了她的身后。茔儿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翩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旁,眼神与矶砚对接,两人心中都似藏着千言万语。
“大人,让我来告诉她吧。”翩说道。
“茧儿……”
“没关系……”翩扬起唇角,勉强一笑,“我的话,怎样都没关系……况且她总是要知道的。”
“好吧。”矶砚无奈地点了点头。
翩便对茔儿说道:“茔儿,你随我来。”
茔儿隐隐觉得这其中的事情并不简单,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就欲随翩而去,身后矶砚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茔儿,你必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大人?”茔儿问。
“你不许恨茧儿,不然,就不要再来见我了!”
……
翩在前面带路,茔儿跟随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走在沉寂的死地,周围是一片静默。
茔儿不愿抬头四望,这座妖谷已与记忆中的再不相同,她只是低头凝视着脚前的那一小块土地,踏着翩的脚印一步步向前,脑中空空,什么也不去想。
忽然翩停了下来。茔儿抬起头,眼前是干涸的泥潭。耳旁响起翩的声音:“还记得这里么?”
“嗯,碧潭。”声音里已不再有失望和惊讶,有的只是浓得化不开的惆怅。
“茔儿,你不是问我妖谷为什么会寸草不生么?现在我来告诉你,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虽然已经猜到了一点,但这话由翩亲口说出的时候,茔儿仍是心中一紧,她不说话,她知道不用多问,翩也会全部说给她听的,哪怕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听了。
“那一天,我受了很重的伤,在地上足足躺了十天才能勉强站起来。我走出院子的时候,妖谷里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不仅是妖,连动物都死得差不多了。我走啊走,几乎走遍了整个妖谷,放声大叫,只想听到一点声音……”
“以茧儿的性子,没有去寻死真是了不起啊。”茔儿微笑着说。那种寂寞她能理解,在昆仑上即使是有华风陪伴,她却仍然感到心中空荡荡的,越是人来人往的地方,那种心无所依的感觉就会越强烈。

“想过的,不过好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矶砚大人。”翩轻轻地呼了口气,似是在排解心中积郁的闷气,“那时的大人奄奄一息,虽然胸前的伤避开了要害,但我若是再慢一刻找到他,只怕就没救了。”
“嗯。”茔儿垂下头,喃喃自语,“避开了要害么……”
“我把矶砚大人带回木屋,为他疗伤。大人的神智是很快就恢复了,可是功力却因剑伤太深,再也难以回复到先前的状态了……”
“纵是这样,矶砚大人却还是矶砚大人,他一定不会寻死的,亦不会让你去寻死,是不是?”
翩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是呀,若不是有大人在……今日的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他忽然敛了笑容,深深地吸了口气,“茔儿,妖谷寸草不生,是因为……我吸尽了此地的地脉之气。这里,已经不可能再长出花草来了。”
“……”茔儿呆望着他,一言不发。
“矶砚大人会如此枯老,也是因为如此,我吸尽了他的真气……还有我的功力……你如今,明白了么?”
“……为什么?”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茔儿却仍是想问,仿佛那答案若是不由翩亲口说出,便无法让人相信。
“我要变强,直到有一日凌驾于昆仑之上!我要从昆仑手中,把白恕大人和你,夺回来。”
“只凭你一个人么?”
“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翩的脸上泛着苦笑,“我就是妖谷,整个妖谷都在这里。”他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按着心口。
“是么……”茔儿垂下了头,望着脚面,一时沉默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似是在对茔儿说,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翩轻喘着气,喃喃不断。
“茧儿……”茔儿忽然唤他,让他猛地顿住了,屏息以待。半晌,只听她续道:“你……你让我打一拳吧。”
“什……”一语未毕,已是重重一拳迎面捶来。与先前的不同,这一拳没有什么的技巧,但却极沉极重,似是用尽了茔儿全部的力气。翩被击得倒退了四五步,右颊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感,一丝血腥味染上了舌尖。
他呆站着不动,眸中流转着的是奋力掩饰住的寂寥和失落。
“没关系……”再开口,却仍是那一句,“茔儿,你走吧……以后的事我会来管的……”话没说完,却见她疾步迎来,翩来不及有何反映,怀中已是一紧。那双手死死的箍住他的腰,一样也用尽了一身的力气。
“打完了那一拳,接下来,我就该好好爱护你了。”茔儿的声音从他的怀中传出,声音闷闷的,微带哽咽,“因为现在,你就是妖谷。”
翩忽然很想哭,在行尸走肉般地过了五十年后,眼泪第一次盈满了眼眶。他伸出手,小心的、轻盈地将她环在怀中,仿如圈起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圈起了整个世界。
“和矶砚大人道别后,我就要回去了。”茔儿忽然说道。
翩一怔,问:“为什么?”
“光靠你一个人不行。”茔儿道,“昆仑那个地方,不是光靠一个人就行的。我会帮你,从昆仑的里面。”
“可是……”
“茧儿……”茔儿却不容他再说了,“你现在千万不能留我……我怕你再说一句,我就死也不想离开了……这样是不行的,还有白恕大人在等……”
翩望着她,安静了下来。他轻轻的摸着她的头,眼中满是心疼。
她抬起头来忽然灿烂地一笑:“茧儿,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有你,有我,有白恕大人、矶砚大人、彤大人,大家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一定会有的,是不是?”
“是啊,一定会有的。”翩那时的微笑就好像是雪天里的篝火,天与海尽头的白帆。
……
茔儿回到木屋与矶砚道别。他静静的躺在那儿,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只是笑着点点头,勾起食指敲敲了她的额头,道:“小丫头可别偷懒啊。”
茔儿摸着头,笑了:“矶砚大人也是,要努力活着,别在我回来前就死了哟。”
“臭嘴!”矶砚骂道,忽然低低地说道,“茔儿,千万要记得把那家伙一起带回来啊。”抬起头时,他的目光澄澈,如皓白的月光,“那家伙还欠了我一剑呢,想一笔勾销,没这么容易!”
“知道啦。”茔儿微微扬起了唇角,“我会把彤大人带回来,让矶砚大人好好出一口气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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