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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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黑色的迅影,如刹过的疾风缠斗于半空,每一次极快的碰撞和分开,都带着惊雷之势。
茔儿从未见过蛟如此认真的打斗,更让她惊讶的是忽然而来的那个身影,竟能与这样的蛟斗个不分上下。
蛟的道法凌利如闪电,一次接着一次,像一条条浑身带火的赤练蛇,划开天空,震得地动山摇,寒人肝胆,迫人灵魂,连四周的空气似是也被他彻底砍裂了,震碎了。茔儿不自禁地退了几步,那霸道如剑的气,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割得支离破碎了一般。
可另一道黑影却如黑夜,那种深沉绵重的道法像是织开的一张网,幕天盖地地落下来,让人深陷其中,仿佛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那压在头顶的黑暗越来越重,越来越厚,让茔儿逐渐透不过气来。
蛟每一次凌厉的攻击都会如闪电划开黑夜,但黑暗似是无边,散开后又立即聚拢,那神秘力量沉重得让人绝望。
这样下去,即便蛟的力量再充裕也会被榨干,茔儿深吸一口气,朗声叫道:“蛟,咱们走吧!”说着唤出佩剑踏上,欲强冲出去。
那黑影听到叫声,丢下蛟向她直扑而来,茔儿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劲之力迎面袭来,足下佩剑一颤,竟被连人带剑硬生生的刮出老远,摔倒在地。
蛟及时赶来为她挡下第二击,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我就知道这里古怪!喂,你先走吧,这家伙难缠得很……”一语未毕,又是一记强力袭来,蛟再支一手化开气力,却已开始有些气喘。
茔儿踌躇着不动,蛟只得挡在她身前一记一记的硬拆攻势,白皙的指尖渐渐发红,他怒道:“滚呀!想害死我不成!”只一分神,又是两击一前一后的压来。
茔儿忽然起身,将蛟向旁边奋力一推,两指一划支起一道嫩黄的光壁。
强压而来的气力忽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烟尘四起,呛得人睁不开眼来。
茔儿强忍着不敢闭眼,唯恐那身影再次消失,红着眼眶问:“谁?”声音竟颤抖了起来。
尘烟之后的黑影凝立,如深渊般神秘阴沉,带着重重的死亡的气息,站在已腐的妖谷前面,宛如死神临世。
“走吧。”蛟来拉她的手,她却决绝地推开了。蛟愣住了,望着她的目光,他忽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从白恕、妖谷到华风、雷亦宇,甚至是眼前这个怪异的身影,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容下他了。
茔儿定定地望着那个沉默的身影,黑色的袍子已破烂不堪,却依然能完整的遮住他的面颊,自袍下伸出的手仿若玉葱,紧紧的将那面镜子攒在掌中。
“茧儿?”
黑色的身影猛地一颤,迟疑了一下,艰难地转过身,面向着深沼似的妖谷,却没有移步。
“是茧儿吧?”泪水落下,茔儿连声带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早就该猜到了,能拿到我屋里镜子的人,只有茧儿了……茧儿,你……”
“昆仑的弟子,是来斩草除根的么?”熟悉的的声音让茔儿浑身为之一僵,却听他冰冷地续道,“滚回去吧,别自寻死路!”
茔儿一怔,如顽石般呆立不动。那黑色的身影听身后久无声息,便挪步向谷中走去。
忽然间有怒吼传来:“……你这混蛋!”一道劲风刮来,他本能地一提手,却最终凝立不动。
“啪”地一记重拳落在颊上,**上传来的久违的痛楚让他全身一震,然后是如暴雨般落下的拳脚,或踢或打,每一记都用足了全力,他不避不闪,安静的承受。
耳旁传来一记记刺得耳膜生疼的怒斥,是恼极了的声调:“你……你竟这样说我!白痴,混蛋!你良心被狗吃啦!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这样骂我!我还没骂你呢!你去死吧!你怎么还活着!你……你快去死吧……”
茔儿挖尽了脑中的言词却都不足以发泄尽此刻心中的怒火,狠狠地一拳捶下,仿佛是用掉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粗喘着气却是满脸的泪。黑袍下的双手忽然伸出,猛地将她揽进怀里,紧紧的死死的抱住,不容她动弹半分。
“这么快就词穷了么?我还以为你能骂很久……”他将脑袋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颤抖的语调满溢出的却是无尽的欢愉。
“茧儿……”
“欢迎回家……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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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和茧儿牵着手走在妖谷之中。可是这一次一切都不再相同了。妖谷中没有树、没有花、没有生灵、没有阳光,只有厚重如浓雾的沼气。翩牵着茔儿踏在泥泞腥臭的地上,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稳健。茔儿望着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脑中那个时时瑟缩的红衣少年重叠。
她记得那个少年总是胆怯,老是躲在她的身后,唠叨着她不要做这不要做那。当发生危险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躲到她的身后,却永远不会独自逃开。偶尔,他也会挡在她的身前,沉下脸,认真的对她说:“别怕,茔儿,你别怕……”

现在她就牵着他的手,却怎么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他的手变大了,变得有力了,还是那样纤长,那样晶莹,却没有了熟悉的温度。茔儿握了握手,从指间传来冰一样的寒冷。
“是不是怕了?”他问,温柔的语调却掩不去生硬,“别怕,有我在。”
他拉着她往前走,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与蛟不同,翩给人的压迫感不是威严,不是傲气,而是一种沉重,一种戾气,一种腐朽的接近死亡的感觉。
“茧儿……”
“嗯?”
“你……”有太多的话想问他了,茔儿张了张口,却不知要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在喉头哽了半天,只挤出了一句,“那面镜子……”
翩极淡的一笑,道:“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太想你了。”
这样露骨的话让茔儿微微一惊,尴尬之余只得笑着打混:“咦?这还是我认识的茧儿么?”
翩撇了撇嘴角,道:“说真的,你还能把我认出来,我真的很吃惊。这些年来,我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当然能认出来呀,就凭茧儿这张倾国倾城的脸。”
“说到倾国倾城的话,那只蛟才是呢。”
“他呀……”茔儿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发簪,却摸了个空,“咦……”茫然四顾,这才忽然想起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蛟的踪影。
“他人呢?”茔儿问翩。
“应该已经离开了吧。”翩说,“进谷的时候就没有再跟进来呢。”
“是么……终于走了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失落,翩看在眼里却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拉着她向前走去。
“对了茧儿,白恕大人的魂魄,现在已经补全了噢!”茔儿忽然兴奋地说。
翩的脚步一顿,默默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道:“是么,那真是太好了。”
“茧儿你不高兴么?”
“大人现在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那是当然的。”茔儿道,“他现在连我也不认识啦。”
“怎么了?”
于是茔儿把她昆仑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翩。五十的岁月被她浓缩成了足足三四个时辰的话语,滔滔不绝。两人坐在倒卧在泥地中的一棵枯树杆上,翩一直显得很平静,只是一直牢牢的握着茔儿的手。
“茧儿,等我救出了白恕大人,带着彤大人一道回来,咱们再想办法重建妖谷,过以前的日子!”
翩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开口了:“茔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谁?”茔儿的脸立即紧张了起来,“还有谁活着?朱绛姐姐么?香玉姐姐么?谁都好,只要活着,我谁都想见!”
翩望着她急切的脸,忽然温柔的一笑,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道:“走吧。”
……
茔儿远远的望见那间木屋的时候,足下的步子忽然停住了。翩感受到她的动作,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站定了。
黑色的枯竹依然有几根歪歪斜斜地插在那里,残败的竹影之后那幢两层的屋子矗立在一片死寂之中。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梦里回来过千百次的地方。
茔儿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撒腿狂奔而去,翩放开一直紧握的手,望着她背影时的眼眸,深沉忧郁,仿如无星的夜。
推开木门,回忆中的院子落入眼中,她习惯性的转过了头,却看到黑色的泥土里空空如也。走过去,蹲下身,她伸出食指拨弄着地上的泥土,抬起头,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交叠的枝叶,遮住她头顶的天空。
“茔儿……”一只手轻轻的落在她肩上,睁开眼后看到的世界却要比闭着眼时更加黑暗。
“茧儿,为什么你能活下来?”
“老树精为我挡去了多数的剑,他的身子变为碎片之后,露出了我和你,那个华风就忽然减弱了剑阵。剩下的那些剑,几乎要了我的命。华风应该是看出我还有一口气在的,不过却没有再补上一剑,只是带走了你。他应该是想让我自生自灭的吧,我的命对他们来说并不值钱,对我来说却是全部。那时的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若是连我都死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妖谷里的妖曾经存在过了。”
“本来和老树精约好,到了地下再开花给我看的,不知他现是不是还在那里傻傻的等着呢。”
“给你。”翩忽然从袍子里摸出了一件东西塞进茔儿手中。
茔儿接过一看,原来是曾经挎在镜妖茔儿肘上那个小篮子。
“用老树精的残枝拼凑出来的。”翩说道,“镜妖幻化出的你,再加上老树精编成了篮子,对我来说,每天能看到这些,才有活下去的力量。”
“对不住,蛟把镜子给……”
“没事。”翩笑了笑说,“她没死,调养一下就行了。况且……也不需要了。”
“对了,茧儿要让我见的人是谁呢?”
“他在楼上你的屋里,你自己去看吧。”翩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见到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嗯!”茔儿笑着点头,转身奔进了屋子。
翩望着远去,喃喃的吐出后半句话:“哪怕……他已变成了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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