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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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蛟问茔儿。
诛妖符,或者说是轮回符咒贴上刑妖塔后,雷亦宇似是除却了心头大患。虽然雷量之仇仍未报,虽然“恶蛟”依然逍遥法外,但新掌门却似不在关注此事了。他收回了昆仑中日夜不休的巡逻弟子,恢复了早晚两课,为了灯烛峰选了新的执教真人……他开始着力于平复昆仑,修补伤痕。
方也镜全力辅佐,大多数的执教真人也愿意遵从。昆仑正在雷亦宇的带领下慢慢的缓过劲来。
而茔儿望着趋于安稳平静的昆仑,却一时沉默了。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余下的只有等待时机了。”她看了一眼蛟,淡淡笑道,“以后应该有很长时间不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了。现在守御都撤了,你想走随时都能走。”
“我虽然随性,但还勉强算得上守信。”蛟打着哈欠懒懒道。
“什么意思?”
“咱们的赌约,我还欠你一个名字。”
茔儿笑了:“原来你还记得呀。”
“我说过,等我想起来了,就会告诉你的,一完成赌约后我就走人,你求我都不留。”
“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别问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蛟得意地瞥了她一眼,从鼻间冷冷地哼出一口气来,似是连答都懒得答。
茔儿不以为意,仍是不解道:“你是生下来便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先前记得,后来又忘了呢?”
“不止是名字。”蛟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还有很多的事,我觉得我忘记了许多……隔一段时间便是有一些事情记不起来了。就像是一件东西,你明明知道他一定存在,但就是找不到……这种感觉很不寻常,但我却记不起原因来……”
茔儿望着他,忽然道:“也就是说,有一天你会忘了我么?”
“哈哈……你舍不得么?”蛟笑得欢愉,却见茔儿低头一笑,点了点头。这一意外的举动让他愣住了,发间拂动下的唇角微微一动,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茔儿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也就不动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轻声低喃道:“对不住,我能做的仅此而以,等白……”
“现在别提那个名字。”蛟道,“只这一刻,别提任何人的名字。”
茔儿安静地闭上了嘴巴,听蛟的声音在耳旁说道:“有一天……一定会有一天,我会把你不小心忘记的。一旦忘记了,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你得好好利用我记得你的这段时日……知不知道?”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眼熟……”蛟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我曾经在另一个地方见过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蛟松开双手凝视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又皱着眉道:“还是有一些差别的,你和那个妖……”
茔儿越发听不懂了,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上昆仑前,我在下界的一个地方,见过一个长得与你很像的妖……不过见到你后我就知道你们是两个人,因为说话的模样、语调完全不一样。”
“那倒稀奇了,是个什么地方?”茔儿淡笑,对蛟所说的话并不在意。
“一个像地狱一样的鬼地方,我去过一次,只在谷口站了站便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谷?”茔儿的神情忽然大变,“你说那是个谷?”
“不错。但一定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谷。我说的这个山谷,弥漫着一股死尸的味道,连那里的泥土都像是用腐尸铺就的,臭气熏天,让我连杀人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想快快离开。那个同你极像的妖,就是我在谷口见到的。若不是那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冲她看我像在看个死人似的眼神,我都该卸她八块……”
蛟说着说着,却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茔儿,望着她忽然间泪流满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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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方也镜对雷亦宇说。
房内只有雷亦宇和方也镜两个人。面对着桌上堆得高高的文卷,雷亦宇的面上没有疲倦,而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气势。
听了方也镜的话,雷亦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过除了白恕,麻烦的事和人还有很多呢。”
雷亦宇一怔,道:“镜真人什么意思?”
方也镜正要作答,只听门外弟子通传道:“掌门,湛真人求见。”
“瞧,麻烦已经来了。”方也镜道,“你能独自应付么?以我的立场,不方便出面。”
“没关系。”雷亦宇道。
方也镜隐身入屏风之后,雷亦宇朗声道:“请湛真人进来吧。”
胤湛进门后微微一顿,皱着眉问:“方也镜刚才在这儿?”
雷亦宇的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平静地笑道:“湛真人怎么知道的?”
“他身上的那股子味道,旁人仿不来。”
“湛真人的鼻子好灵。”
“哼,想不到你也变得滑头了。”胤湛冷冷一笑,道:“我早该想到,这里的人都有另一面,没一个善类。”
“湛真人这样说,岂不是连自己也一道说进?”
“我?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人过谦了。”
“我不是来与你扯这些的,我问你,蛟的事就这样作罢了么?”
“当然不会。”
“那你撤下所有守御,是什么意思?”
“那些阵摆了这么久,亦不曾起到什么作用,再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说没有作用?摆着阵,至少那条蛟逃不出去。”
“湛真人!”雷亦宇的声调忽然拔高,“这样下去没有尽头!众弟子不似真人有高深的修为,连日的巡逻已经拖垮了多少人真人可曾计算过?再这样守下去,不用蛟出手,咱们自己就能先把自己给累死了。真人觉得,放走一条蛟和拖垮那些弟子比起来,哪个更严重?”

“当然是放走蛟严重!”
胤湛的不假思索让雷亦宇吃了一惊,喃喃道:“真人……”
“累垮了人可以休息,可以轮换,放走了妖他会害死多少人你又算过没有?昆仑昆仑……你也罢,方也镜也罢,满脑子里装的就只有昆仑!昆仑上的人是人,昆仑外的寻常人就都不是人了么?昆仑的弟子不能累垮,昆仑外的普通人丢了性命就没有关系吗?雷亦宇,你的世界就只有昆仑这么小吗?”
“湛真人……”雷亦宇怔怔的望着眼前的胤湛,好似从来都不曾认识一般。
“快,下令重新铸阵,现在还来得及。”
沉默了片刻,雷亦宇渐渐沉下了脸:“对不起,湛真人。或许你说得不错,但是亦宇能力也只有这么大,护住昆仑我已拼尽了全力,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管其他的人了。”
“好……好……你不管,我自己去管!这狗屁的真人你自己当吧!若是在山下让我遇到你,定将你与那些妖孽同除!”那是失望与愤怒掺杂的语调,带着微微的颤抖,胤湛一步步的后退,留给了雷亦宇一个极冷的背影。
“镜真人,刺渡峰要换新的执教真人了……你帮我选吧。”雷亦宇道。他挺直了背脊,端坐于桌前纹丝不动,无论是身形还是语调。
“胤湛人不错,就是性子太臭。”方也镜自屏风后转出,“他走了也好,留下来,始终是个祸患。”
“他说的不错。”忽然,雷亦宇说道,“我的世界只有昆仑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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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茔儿自上昆仑以来头一次下山。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华风也没。不是不想通传,而是来不及。蛟的话没有说完她就已经坐不住了,像是被谁支使着,唤出佩剑就直飞了出去。脑中没有任何的思绪,手和脚似已不受支配。
“你是要去哪里?”蛟化成珠簪缀在她的髻间。
“那个谷,你说的那个谷。”
“你可认路?”
剑在空中一个急顿,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像是要找寻蛟的身影。
“哎……”脑中的轻叹声起,“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自找麻烦……罢了,我带你去吧。”
珠簪幻为墨云,载着失魂落魄的她向山下飞去。她去得那样急,连守山弟子的呼唤声亦没有听见。
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她已记不清回谷的道路,当时被带上昆仑的时候,也是在昏迷之中。五十年间,熟悉的景致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那轮廓却依稀相似,缓缓的与脑中封存的景象重叠。
茔儿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向下俯瞰的时候,一块被山林包围的田野忽然映入眼中,让她的心随之腾地一跳。
那曾是一座小村庄,站在婵君所埋的山顶常能望见袅袅的炊烟。虽然如今已再无人烟,但茔儿仍能从残垣断壁间看到往日的影子。
再抬头向前,那再熟悉不过的谷口已赫然出现在眼前。
青山不再,绿水已断,茔儿瞪大了双眼,动弹不得。
黝黑的山,墨色的地,浓厚得让人窒息的瘴气阻挡了去路,还有那中人欲呕的腥臭,是腐烂致极的味道。
向前踏上一步,青色的绣花鞋立即被黏稠的淤泥覆盖。忽然被人用力的拖曳回去。
“回吧,没什么好看的。”
妖谷已死,这她早就知道,可亲眼见到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就是她梦里的妖谷,如今已确确实实的成了一具腐尸。
蛟将她搂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双眼却环视着四周。
这座山谷中一直有股力量让他无法释怀,那力量隐隐的从山谷中透出,带着敌意和威胁。
“走吧。”他又一次说,这地方让他不安。
“谁啊,怎么哭个不停?”忽然从深谷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空洞的语调,让茔儿不禁浑身一颤,立即止住了哭。
蛟将她挡在身后,直视着瘴气之后,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一个纤柔的身影缓缓的自黑暗中走出,肘间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她的步子很慢,很轻,更像是一阵风,一个灵魂,而非活物。
茔儿望着那个身影,那张脸,忽然间手足冰凉。
那张面颊上缀着和她一样的眼耳口鼻,见到她后,露出和她一样惊愕的神情。两人面面相觑,仿佛是在照着镜子。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同样带着轻微的颤栗。
“咱们走吧!”这一次不再是容量的口吻,蛟一把抱起发愣的茔儿。
哪知那个女孩忽然将手中的篮子甩出,喝道:“别走!”竹子篮化为根根藤条向着二人直射而去。
蛟唇泛冷笑,指间轻弹,一道极细黑芒穿过,避开藤条直向女孩射去。
一声惨叫,黑芒透体而过,藤条枯萎,纷纷落地。女孩的身子滑落下来,倒在了地上,双眼却仍死盯着茔儿不放。轻烟过后,女孩不见,泥地之上唯有一面残镜静静倒卧。
茔儿望着那面镜子忽然间大叫了起来:“放我下去!”
蛟见她如欲发狂的模样,隐觉事情不妙,缓缓落地,将她放了下来。茔儿直扑向那面镜子,镜框上那熟悉的花纹让眼泪再次抑制不住的落下。这是她的镜子,白恕、老树精、翩都不用镜子,整个屋子里唯有她有那么一面镜子。
正发呆间,忽听蛟大叫:“小心!”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刮得她差点窒息。蛟的黑影如闪电般划过,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再回首时,两黑影正在眼前缠斗不休,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镜子却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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