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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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有些冷,冬日午后的阳光也没有温度,在光秃秃的庭院树下,白恕翻着经书,听着那刻意放轻的步子由远及近,来到身后。
“多大了,为何这游戏你总也玩不腻?”
淡淡的语调使得那个正要张开双手准备蒙住他眼睛身影猛的僵住,然后失望的垂下了头,有些埋怨的叫:“大人!您……”最后转为小声的嘀咕,“真没劲……”
“因为你总也没有长进。”白恕不理她,继续翻看着膝上的书。一只细长的手臂猛的伸过来要将书抢起,被他轻而易举的拍落。
“哎哟!”她装样的惨叫,见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只好放弃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讨好的笑,“大人……”
“什么?”
“嘿嘿,我有些冷,能靠过来些吗?”
“你修道也有十年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御不了这点冷风?”
她嘟起嘴,垂下了头,一下一下的晃着双脚,嘟哝着:“修道修道,大人只知道修道……可是我就是冷嘛,现在就修也来不及了……茔儿好命苦……难不成真的就要冻死在今日了……大人的心真狠……”
白恕知道若不理她,她便会嘟嘟囔囔个没完没了。她已吃透他的脾气,软硬不吃,独独怕她在耳旁唠叨。只能叹气,展开身上的云锦豹皮:“进来。”
她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钻进豹皮里紧紧的挨着他的身子,心满意足:“好暖和啊!还是这里最暖和。”
“你若喜欢,我便送你,反正也不是什么宝贝。”
“不要。这豹皮若不在大人身上,便不会暖和了!”
“又在胡言乱语了。”白恕已习惯了她略显疯癫的性子,放下豹皮,将目光移到墙上。攀在那里的青藤已枯成干枝,昨日下的那场雪还有不少残留在上面,倒是成了另一番景致。
“大人,茔儿现在已经到您肩膀这儿啦!”
“肩膀?还差大半个脑袋呢!”老树精在一旁不识趣的插嘴。
“讨厌!”她竟意外地生了气,直起身子大叫,“不许你再乱讲,小心我拿火烧了你!”
“哼!还恼羞成怒了。”老树精胜了一局,颇是得意,见好就收的住了嘴。
她驳不了这话,便有些不高兴了,赌咒似的说:“不怕,再过几年就能到肩膀了。到了肩膀就够了,不要再长高了……”说到后半句时,却又古怪的笑了。
“什么意思?”白恕问。
“大人不用知道的!”她在他腿上舒舒服服的趴了下来,口中喃喃,“肩膀……嗯,差不多了。”
白恕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便索性不听了,左手轻轻的抚在她肩头上,心中是一片安宁。
从六岁到十六岁,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白恕静静的看着岁月在女孩子的身上留下一点一滴的痕迹,看着她的个子渐拔渐高,看着她圆圆的脸颊一点点的变长变尖,看着她如雏鸟羽毛般稀疏的头发变得柔软细长。
女孩长大了。
修道千年尚不觉漫长的他,忽然间领会到时间的力量,区区十年,竟能让一个人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白恕不由得心生感慨。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茔儿忽然说:“大人,您还记不记得我娘?”
“我从未见过她,又怎会记得?”
“不不,不是我娘。”
“你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茔儿遇到大人的那年,在我娘的坟前……其实那也不是我娘的坟,不过那时茔儿以为这就是我娘的坟……那时大人不是给茔儿瞧了一个女子的模样么?啊,对了,大人说过,这便是大人师父的模样……咦?咦?大人师父在那个坟里,啊!是啦,那坟便成了大人师父的坟啦!”
乱七八糟的讲了这么多,白恕皱着眉头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终于听懂她是在说他师父的坟,心中竟是没来由的突的一跳,问:“怎么?”
“那个女子,就是大人的师父,昨儿跑进茔儿的梦中啦!”
托梦之说,白恕亦曾深信不已,但从师父死后的第十年开始,他便再也不信了。
如果真有托梦的办法,为何她整整十年都不来找他?若真有托梦之法,她又怎会整整十年不来找他一次?
可是今日忽然听见,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问:“她对你说些什么?”
“有些记不得了……反正是骂大人没有良心,好久不曾去看她了。还有……噢,好像说……说什么来着……噢,对啦,她还说,早知你这么不放她在心上,当年便不送这么贴心的礼物给你了,让你这闷葫芦孤单到死算啦……大人,她送了什么贴心的礼物给大人呀?茔儿好想瞧一瞧,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贴心的礼物?”白恕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喏,只怕就是指这棵老树精了。”
茔儿顿时泄了气:“他呀!”
老树精瞧她那一脸不屑的样子,生气了,瞪圆了一对翠绿的眸子:“我怎么了!”
“不会走路不会跳,一年才开一次花,也不结果,开的花还不会变成妖……”茔儿掰着手指一一的数落着,老树精气得浑身发抖,干枯的枝桠“咯吱咯吱”的响。

白恕安静的望着他们如往日般斗嘴,心中却再也无法平静。
为什么会去到茔儿的梦中?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就不懂她,一直不懂。
夜已深,天边是一片深蓝,繁星点点,银月如钩。白色的身影缓缓的走在过膝的草丛之中,却静地没有一丝声响。风轻轻的吹,吹拂起一片“沙沙”声,他忽然停下,平静的说:“出来吧。”
女孩淡绿色的衣裙悻悻地自树后转出,喃喃地叫:“大人……”
白恕望着那张尴尬又不甘的脸,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左手。
女孩的脸上绽出明媚的笑来,快步跑上前来伸出右手牵起他的左手。
白恕看了她一眼。老树精说得没错,离肩膀还差大半个脑袋呢。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执意要长得和他肩头一般高呢?难道不是越高越好么?难道人的个头也能由她的心情而长么?
他发现他们虽然朝夕相处,但她了解他,要远甚与自己对她的了解。
“大人这是要去大人师父的坟那么?”茔儿问。
“什么‘大人师父’,她是你师父的师父,要叫师祖。”
“师祖……茔儿不喜欢师祖,可是却喜欢大人师父。”
“这是什么话,她们难道不是一个人么?”
“可是‘大人师父’里有‘大人’啊!”
又是一句听不懂的话,相处十年,白恕已养成习惯,对她那些希奇古怪的话语直接跳过,便问:“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我想瞧瞧大人是不是要去大人师父那,茔儿想和大人一起去。”
“其实你并不曾见过她,拜不拜祭,说来也无关紧要。”
“可是茔儿想去。”
“想去便去吧,下次不用这般偷偷摸摸的。”
多年不来,坟却还是那个样子。不知是何原因,她的坟旁,花也开不多,草也长不高,稀稀拉拉、懒懒散散的。人是这样也就罢了,到死了埋进土里,竟然还能影响到这儿的土质,连坟旁的花草也长成了这般模样。
白恕望着那光光的墓碑不禁有些无奈,就算碑上没有任何字,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她的坟就是她的坟,旁人装不来,也扮不像,一如她的人。
不等白恕说话,茔儿便在坟前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认真的说道:“大人师父,我是茔儿。茔儿是专门来谢谢大人师父的。谢谢大人师父把大人教导成现在的样子。因为如果大人不是今天的这个大人,那茔儿也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茔儿好喜欢现在的茔儿,也好喜欢现在的大人,所以茔儿要来多谢大人师父……”
她一句一个“大人师父”“大人”的,直让白恕听得头都涨了。皱了眉,却说不出训斥的话来。这个女孩打从他第一眼见到起,就觉得是个古怪的人。随他生活修道十年,疯癫的性子非但没减,反是越来越甚了。
他真的不明白,像他这般清心寡欲的性子,何以会教导出一个疯子来?
正思量间,茔儿已站起身来,软软的手钻进他的掌心,牢牢的握住了。白恕一触,心中忽地释然了。
算啦,她即便再疯再癫,也还是他十年前捡回的那个女孩。这绵延的山谷里不会再有另一个茔儿了,天下万里也只有这么一个茔儿。
月色如洗,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不紧不慢的走在山谷这中。茔儿喃喃的哼着歌,断断续续的并不好听。远远的亮起一盏灯,白绢布包的灯笼里烛火昏黄。茔儿见了欢呼起来:“是茧儿来接咱们啦!”
灯笼自半空中落到地上,少年收了朱红的蝶翼一脸难掩的欣喜:“大人,找到您啦!”
茔儿道:“笨茧儿,你也是偷偷跟着大人出来的么?带着灯笼怎么成,不是一下就叫大人发现了!”
翩的脸立即白了,道:“你别乱说!我才不是偷偷跟出来的,你才是!”
“你若不是偷跟出来,又怎么会知道我也是偷跟出来的呢?定是你太笨,半路跟丢了!”
“不是的!大人……我……我真不是的!我是见大人您出去许久了,放心不下,才来找您的!”
白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瞥一眼茔儿,“天下也只有你会做这样无聊的事。”
翩听了,才真正放下心来。茔儿瞧着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嘻嘻哈哈的冲他扮了个鬼脸。翩急了:“你……你……你又这样使坏!”
茔儿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格外干净的夜色下,一袭白衫的男人牵着女孩的手缓缓前行,红色蝶翼的少年飞在半空,将一盏白绢灯笼悬在他们头顶照路。女孩时常蹦蹦跳跳的想去击打那盏灯笼开个玩笑,少年不得不时刻小心的留意着她。男人神色悠闲,唇边却泛起极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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