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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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人类的村庄现在已经毫无生机了,白恕抱着女孩,缓缓的穿梭其中,女孩忽然指着一个瘫倒的墙角的身影,叫:“婶婶!”
那女人已死了好久,阵阵的恶臭吸引来了无数的苍蝇。
是瘟疫。
这已是座死村了。
白恕问女孩:“你的家人在哪?”
女孩茫然的望着他,半晌不语,白恕又问:“这里还有活人吗?”
女孩点点头,指引着他来到一座四合院内。院子里一个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男人抬头惊异的望了一眼白恕,但那目光很快就回复成一潭死水。当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等待死亡的时候,白恕这样的一个妖怪,又有什么值得惊讶或害怕呢?
“请问……”白恕道,“她的家人在哪?”
“村里所有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男人说,“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这要人命的怪病,即使今天没有染上,明天也一样会染上的。迟早都会死的。”
白恕皱了皱眉,道:“这女孩是这里的吗?”
男人看了他一眼,混浊的眼珠里不带一丝温度:“她是这村里的。妈妈前些天染上病死了,她爸爸带她上山把人埋了。昨天她爸爸也死了,不过他却没有人埋。人都死了,埋不埋又有什么意思呢?”
男人絮絮叨叨着,一步步往回走去,忽然回过头道:“你是山上的道士还是那谷里的妖怪?”不等白恕回答,他又接着说道,“什么都好,要是可以,你就带她走吧,趁她还没染上病……不过,你要不想带也没关系,这年头,谁都顾不了谁。”
白恕望了怀中的女孩一眼,问:“她娘的坟在哪里?”
男人颤巍巍的指向村旁的一座小土山,刚一回首,那清雅的身影便化成了一道白风,带着女孩去得远了。
女孩母亲的墓盖在小土山顶,一个土堆上竖一块简简单单的木条便算是墓了,她的爹不识字,所以墓上也没有刻字。
女孩指着坟墓大声的叫:“妈妈!”从白恕的怀中挣扎下地,便飞奔上前一捧一捧的搬去墓上的泥土。
白恕皱眉,上前一把拎起她的衣领,道:“不是说过了么?不能挖!”
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白恕听得厌烦,便将她往地上一放,道:“随你吧,我走了。”转身便走。
三天后,乌鸦精矶砚从谷外叼回一具小小的尸体,飞过老树精头顶的时候,白恕猛的一凛,急追出去,阻拦下了他。
矶砚不知是何事,还嘻嘻笑道:“她刚死不久,肉还新鲜呢。”
白恕抱起女孩,她小小的脸庞瘪得只剩下了一张皮:“你修道也有近五百年了,理应早已不用吃食。”
“我今天早上飞过谷外,见她趴在一座墓上,一动不动。我心想反正死了也是死了,不吃浪费。”
惨白的脸颊已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白恕不死心,伸手探去,终于在小小的脸膛里感受到一丝极轻微的气息,连忙放她在地,为她运功续命。
矶砚一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白恕,惊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女孩守在墓旁,足足三天未进颗粒,虽还剩有一丝生机,真要救回却很是渺茫,不多时,白恕额上便沁出了一层薄汗,正感无望之际,忽有另一股妖力相助,回头望去,却是矶砚。
二人更不多话,自日出到日暮,终于协力将女孩救回。
矶砚功力远不及白恕,这一日下来,已是精疲力竭,更知白恕性情,见女孩已无碍,化出一对羽翼展翅离去。
白恕将女孩抱起,女孩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白恕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茫然的望着他,摇了摇头。
“就叫茔儿吧,反正你总有一天是要进坟茔的。”
“茧儿是个什么妖呢?”那一天,茔儿问。
“不……不是……”
“茧儿不是妖?”茔儿惊讶的叫起来,“那是什么?是鬼吗?”
“是的……不是……”
“什么是又不是的,是不是嘛!”
“我……我……我……”深深的吸一口气,他紧闭住双眼大叫出声,“我不叫茧儿,我叫翩!”
“噢,知道啦。”茔儿道,又问,“那茧儿到底是不是个妖嘛?”
“唉!”翩长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道,“是啊,我当然是妖啦。”
“那是个什么妖呢?”茔儿问,“像矶砚大人就是只鸟妖。”
翩倒吸了口冷气,道:“你怎么敢这么说。”
“矶砚大人他自己也这么说。”茔儿不以为然,又问,“茧儿呢?茧儿是什么妖?”
翩垂下头,嗫嚅半晌,终于从他口中揉出了一句:“蝶妖。”
“蝶妖?蝴蝶的蝶?”哪知茔儿忽然尖叫了起来,“就是那种会飞的,长翅膀的,好漂亮好漂亮的蝴蝶吗?”
“嗯。”
“茧儿,茧儿,茧儿啊!”她激动的围着翩直转,“你是只蝴蝶呀?是蝴蝶啊!”
翩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愣愣的望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茔儿转了一阵,一把拉起翩的手,道:“咱们走!”
翩不动,将手用力的往回抽:“做什么去?”
“外面去啊!你飞起来给我瞧瞧吧!一准比矶砚大人那对黑呼呼的翅膀好看!”
“我不去!我……我怎么敢和矶砚大人比?何况……何况我也不会飞。”
“乱讲!哪有蝴蝶不会飞的?你的翅膀呢?给我瞧一瞧!”茔儿说着去拽翩身后的那一对朱红的蝶翅。
自破茧以来,翩的蝶翅便一直收拢在身后,从不伸展开来,穿上衣服后便更像是一件披风,乍看之下很难分辩出来。
茔儿手上没轻没重,一拽之下,翩疼得惊叫起来,身子一抖,蝶翅便跟着甩出。他修道几百年,惊恐之下爆发出的力量颇有些厉害,再加上茔儿弱小,霎时便被扫出动数米,后脑撞在桌角,顿时不醒人世。
待翩察觉,茔儿已软软的倒的地上。蝶妖大惊,飞扑上前抱起女孩,却从她的脑后摸出一手的殷红,脑中蓦的一空,瘫坐在地上。

白恕闻声而来,见状一把推开翩,抱起茔儿出了房门。翩呆坐在地,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却发现身子已抖成了一团。大祸已然闯下,翩心中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这番是真的活不成了!
他向来胆小,虽然门窗都未上锁,但也不敢逃走,何况外头还有个老树精把门,想要逃,只怕会死得更快。当下也不知要怎样才好,手足无措的蹲在地上,只等白恕上来取命。
惶恐之中,一上午便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翩依然不敢动弹。又过了不知多久,楼下忽然转来白恕的叫声:“翩!”
翩的身子随着那声短促呼喊猛的一颤,心想:终于来啦!缓缓的起身,艰难的挪向楼下。那十八格的楼梯他走了半晌,才终于走完,脸已白得几近透明,身上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
白恕站在楼下他的卧房门前静静的瞧着他。他不敢看白恕,倚墙而立,头垂得极低,口中嗫嚅了一声:“大……大人……”
“茔儿找你。”白恕说完,转身便向庭院走去。
翩一怔,将那句话回想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精神一振,进到房里。
这是他住在这里以来第一次来到白恕的房间,只见房内空空的四壁,在南边开了扇窗,窗下摆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桌子上有个烛台,却没有蜡烛。在桌子旁不远,有一张简单的木床,茔儿就躺在那床上。
她脑后的伤应已被白恕治好,但失的血却补不回来,小脸有些苍白,显得很虚弱,半张着眼睛,微微的嘟着嘴,看到翩却是精神了些,支起半个身子笑着叫:“茧儿!”
翩一惊,忙冲上前去扶住她,道:“你起来做什么!”见她执拗的不愿躺下,只好让出一个肩膀让她垫着,她这才消停了下来。
轻轻的摸了摸翩的蝶翅,问:“疼不疼?”
翩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不疼,不疼……”
他一连说了五六个“不疼”,茔儿才放心的笑了,然后又内疚的皱起了眉:“都怪我不好,总是毛手毛脚的。白恕大人说,以茧儿的性子,若不是痛得狠了,决不能这般对我。”
翩吃惊的说道:“真的?白……白恕大人真的……这样说?”
“可不?”
“那……那他……”
“放心吧,白恕大人不会伤你的,这话我不知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她凑近翩的耳边一字一字的大叫,“不、会、伤、你、的!”
翩被她吵得耳膜生疼,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是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将茔儿一抱,大笑道:“是啊是啊,这话你不知说了多少遍了!我怎得就是记不住呢?”
怀中的茔儿却忽然呻吟了起来。翩一怔,将她放开,却见她抱着头,神色痛苦,急了,一叠声的问:“茔儿,茔儿,茔儿你怎么了?”
茔儿的脸色先是一喜,然后又忍不住的扭成了一团:“你抱得太紧了……我头痛……你叫我名字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又是一脸掩不住的喜色。
“那……那你快些躺下!”说着便扶着她平躺下来。
茔儿兀自喜滋滋的道:“嘻嘻,茧儿这是头一次叫我的名字呢!”过了一会儿又道,“真是希奇,原本头还疼得要命呢,听你一叫我的名字,头便好多了,你说奇不奇?”
翩忍不住一笑,茔儿惊讶的说道:“茧儿,你笑起来真漂亮,像彤大人似的!”这一句话,又把翩吓得赶紧收拢了脸,不敢再笑了。
“这种话可不敢乱说,彤大人最讨厌有人和他一样漂亮了!”
“你老是这样。好像自己有多了解他们似的,其实啊,我瞧你谁也不了解。”
“你知道什么?我与他们一同在这谷中修炼,少说也有三百年了,你才认识他们几年?”
茔儿笑嘻嘻的伸出五根手指:“六年!”
翩无奈的摇头,将她中间的三根手指压下,道:“这才是六!”然后又道,“区区六年,眨个眼的时间。何况,你今年六岁,若真要论起进谷的时间,只怕五根手指都多。”
茔儿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就单讲白恕大人好了,你有我了解么?我说他不会伤你,你贪偏偏以为他会害你性命,结果呢?人家连你一个小指头都没碰呢!”
“我……”翩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天天与白恕大人住在一起,那不算。”
“那彤大人和矶砚大人我也比你了解得多!”茔儿休息了一阵,头不痛了,便又来了精神,撩起额前的流海,指着那朵红莲,“这是彤大人送我的!还有矶砚大人,他可是一直带着我飞到树上玩儿呢!”
说到这里,女孩忽然沉默了,翩问:“怎么不说了?”
茔儿望着他,轻轻的问:“茧儿,你不会飞么?”
“我……”翩的神色一黯,摇头道,“不会。”
“是翅膀伤了么?”
“不是。”
“你因为茧儿怕高吗?”
“不是啊。”
“那为什么不飞呢?”
“我不知道。”翩说,“我从来……没有飞过。”
那最后四个字的声音低若蚊吟,茔儿却还是听见了,恍然大悟:“是啊是啊!茧儿以前一直在大茧里,从来没有飞过啊!那怎么办……”她凝神细想了半晌,眉头越收越紧。
翩在旁望着她为这么一件小事烦恼不已,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阵难过。茔儿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翩从房中退出来,胸中却很郁结,于是他来到院中,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
“白……白恕大人。”
“什么?”
“对不……对不起……我……”
“嗯,知道了,也不全怪你。”半晌,见少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问,“还有什么事?”
“大人……”少年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了勇气,“大人,请……请您教我飞吧。我想……我想……”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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