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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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里的那个男人死了。
这消息是翩一早从花精们那里带来的。森然不再霸着碧潭后,香玉和朱绛便带着花精们重回那里,每日清晨聚集在一起汲取日光精华和晨露的滋润。
翩第一次参加花精们的聚会是茔儿硬拖去的。
那一次,女孩像献宝似的把他自身后拉出。众花精惊艳的目光他不曾留意,吸引住他的是茔儿得意的神情。
原来他亦能成为别人的骄傲。翩震惊的同时,涌起的更是一股窝心的甜。
自那之后,翩便不再惧怕花精们。甚至到了后来,茔儿有几次因聚会太早而爬不起床来,他也愿意独自前往。
山谷里遍地的花木,每一件事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茔儿和翩常与花精为伍,因此谷里发生的事,往往要比白恕更早知道。
翩带回这个消息的时候,茔儿还赖在床上不愿起来。翩飞上二楼一把推开她的窗户,急匆匆地说道:“你知道么?谷里的那个男人死了!”
茔儿身子一弹,直坐起来,第一个反映便是:“你骗人!”
“真的,朱绛说的。”
“你从朱绛姐姐那听来的?花儿们都这般说了?”
“嗯。”
“那妙灵呢?她怎么样了?”
翩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呢。”
茔儿眼珠一转,道:“走,咱们瞧瞧去!”
下楼的时候看见白恕正坐在院中,茔儿便叫:“大人大人!谷里的那个男人死啦!”
翩道:“你……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茔儿得意的一笑:“谁让你嘴没我快?”不知哪里飞来的书卷在脑门上一拍,“哎哟!”
“嘴快有什么好得意的?惹人厌的很!”白恕招手,书卷便回到了手中,“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妙灵的家中瞧瞧呀!”
“那男人死了,她必定不会好过。旁人伤心流泪,又有什么好瞧的?”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大人说妙灵带那男人进谷已有八十年了,可茔儿自来了之后,一眼也没瞧见过。如今这男人死了,她总得**来安葬吧?那我便能瞧上一瞧啦!”
“你想去便去吧。谁又能拦得住你?”
茔儿拉着翩蹦蹦跳跳的离开后,老树精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白恕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取笑道:“真是稀奇了。”
老树精道:“猫妖九命,算起来她的八条都给了那男人续命了。唯剩一条苟延残喘至今,却仍旧死在他的后头。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要自毁道行?”
“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沉默了半晌后,白恕才道,“他们即便不修道,但仍有一种力量,能让你为他神魂颠倒。妙灵道行虽高,却也躲不过人的这种咒数。”
“哎,妙灵若是有你的道行,只怕便不会如此了。”
“只要你潜心修道,即便道行比不上妙灵,心性却可定,也不会做下她那般的蠢事……”
越近深谷,花木便越是稀少,脚下碎石狰狞,头顶的天空也渐渐被两旁越来越窄的山峰遮蔽。翩有些不安,不觉拉住茔儿的衣袖:“咱……咱们回去吧!”
“茧儿你怕了么?”
“早就怕了,依我的性子自打一开始便不会来!”
“依你的性子,你压根儿便不会从茧里出来!”
“呆在茧里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什么事都不能做!”
“就是什么事都不做才好呢。”
“什么事都不做,那你还活在这世上干吗?”
也许是这句顶得有些过了,翩猛地刹住了步子。茔儿回头问他:“怎么不走了?”见他脸色惨白,默然不语,也自觉说得过份,便急忙赔不是:“好茧儿,你生气了么?算我说错啦,行不行?”
翩愣了愣,然后缓缓的摇了摇头,道:“你说,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何而修道?”
“活着就是活着,哪有什么为什么?至于修道,不就是为了活得久一些吗?”
“既然连活着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活得再久又有何用?”
茔儿皱起眉头想了一阵,觉得这问题难答得很,便不耐烦了:“呀,这些话你来问我,我又去问谁?反正咱俩现在都活着,就好好活呗。弄清楚了你的那些问题又能怎样?能多块肉出来么?你这人呀,就是爱瞎想,像我多好?什么都不担心,活得比你不知要快活多少!”
翩向来驳不过她,只好低声咕弄:“像你这般的没心没肺,若是没白恕大人照顾,早不知死几回了。”

妙灵是个猫妖,茔儿在谷中生活了十六年,只见过她一次。那一年初春,她十四岁,正在院里与老树精玩笑,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恶臭,便捂了鼻子叫道:“老树精,你放屁怎么也不找声招呼?”
这一次老树精却没有生气,绿眸有些发直。茔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条破破烂烂的毛毯极缓的走来,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推开了院门。
她走得越近,那臭味便越重,茔儿忍不住道:“婆婆,你怎么这么臭啊!”
“茔儿。”白恕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展开豹皮长袄,招手道,“来。”
茔儿躲进他的豹皮中,臭味便立时消失了,她不敢立时就出动,掀开皮袄的一条线,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偷看。
白恕道:“妙灵,什么事?”
那身影忽然伸手揭开毛毯,茔儿望着那张干瘪褶皱,苍老之极的脸,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妙灵却不在意,怔怔的盯着白恕的脸,双腿一曲,猛地跪倒在地:“大人,志轩阳寿将近,求求您救他一命吧!”
“阳寿乃是天定,我道法再高,也没有这扭转乾坤之力?”
“求大人为志轩通经敞脉,这样他便能学道法,延寿命!”
“你可知道,为凡人通经敞脉,要折我十年的阳寿,而且每次至少相隔百年。”
妙灵叩拜连连:“只求大人成全!妙灵愿用一生修为来换!”
“为救他,你已耗费了八条命,一条命换他十年阳寿。八十年下来,你还能剩下多少修为?”
“大人想要什么,妙灵愿用命去换来!”
“我什么都不想要。以凡人之寿,他已活得太久。这些年来你一厢情愿的为他续命,怎不问问他,是否还愿以如此苍老之躯苟活下去?”
“这个问题,妙灵不是不问,而是不敢去问。志轩的心事,我只要望一眼便能知晓。他心高气傲,要他以这副老迈之姿苟活与世,他如何会愿意?但我以命换来的十年又十年,他又怎么忍心说不要?这些年来,他活得苦,我活得也苦,可还是想要活下去。只要我们都活着,能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什么苦都不在意了。”
“疯言疯语。”白恕冷冷说道。
不知怎地,妙灵说的话,茔儿却好似能听懂一些,不禁脱口道:“是啊,他若是死了,婆婆你也活不下去了吧?”
妙灵一怔,望着她半晌,丑陋的脸上缓缓扬起了一个笑容,道:“你能懂么?是啊……你和志轩一样,也是凡人啊。可是你年纪这么小,便能懂了么?”
茔儿眨了眨眼睛:“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不过看见你,心里便不好受。”
妙灵的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啊,你便是白恕大人救回谷来的那个女孩么?”
“嗯。”
“阳寿已折,百年未过,难怪大人不愿为志轩通经脉了。”
“妙灵!”白恕忽然喝斥道,“你可以回去了!”
“妙灵打扰了。”老迈的身躯艰难的站起身来。
“婆婆!”茔儿猛地追出来,大声叫道,“你不救他了?”
离去的步履蹒跚,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枯老的声音回荡在耳际:“他能陪我一起活,我便能陪他一道死。”
茔儿怔怔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充斥在空气中这股的臭味,让她想哭。
发呆的时候,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人已走远,你在想些什么?”
抬起头来对上那对澄澈的眸子:“大人,为茔儿打通经脉,要耗损您十年的阳寿么?”
不由自主的避开她了眼睛,淡淡说道:“这些事,无需你管。”
“大人,茔儿怎么样才能把这十年的寿命还给你呢?”
“我说了,你不必放在心了。对我来说,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并无区别。”
“可是茔儿想大人活得长久,越久越好。”低低的垂下头,女孩口中喃喃着,“如果大人死了,茔儿一定活不下去。可是如果茔儿死了,我希望大人还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最好永远都不要死……”
清静的心灵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好努力的稳住呼吸,道:“不要胡说,生死之事是由天而定,不是你我想怎样便能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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