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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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惨不忍睹,伏尸遍地,似乎刚经历一场惨烈厮杀,有一刀毙命作侍女打扮的女孩儿,也有身中数刀或数箭的护卫装束的男子,另有几个黑衣蒙面人。
我只觉血腥味弥漫,直冲上头,四下环顾竟无一生还者。
这是些什么强盗?有不求财只索人命的抢匪吗?
不及多想,迅速朝刀剑击响声奔去,沿途又有多具尸体,我发觉以黑衣人居多,不由减了几分担心,但随即发现这方向的尽头是一块崖壁,并无任何退路,我刚在对面山头辨路时有看到。
呼喝声传来,只见前方百步余,一黑衣人刚解决最后一个护卫,转身朝崖边逼去,有一男一女护着个贵妇堪堪站在崖边,那男的个头不高,瘦弱得很,另一个是身穿翠色衣衫年轻女子,两人紧紧护着身后的人。
两个侍从一看便知不会武功的,眼见对方杀来,竟奋不顾身一左一右扑向那黑衣人。
只见女的被一掌挥开,不知生死,男的只死死抱住黑衣人的双腿,口中叫嚷着要那贵妇快跑。
眼看黑衣人抬手便要挥剑砍那侍从,我却仍离他们有相当距离,随手捡起路上遗落的弓箭,脚下不停左手搭弓右手捏了三支箭提气便射。
破空声响,三支箭流星般射去,果然吸引了黑衣人的注意,他立刻转身,绕是他动作快,我的前两箭已扑面而至。
叮叮两声,挥落了前两箭,那第三箭却后发先至直取眉心,硬生生**他的额头。
我挑箭时便做了盘算,想那黑衣人激战到此,自是武功高强身手敏捷。我射箭时暗使了巧劲儿,后激勃发,角度又刁钻,他果然防不胜防,给我一箭毙命。
黑衣人蒙着脸,露出的两眼惊疑万分,似不相信会有如此突变,但他最后一刻仍不忘自己使命,企图扑向贵妇,可惜双腿被人拖住了,但手中长剑仍旧顺势挥了过去。
也许是站久了腿发软,又或者是本能反应,那贵妇向后一退,脚下不稳,竟然仰面跌落下山崖。
此时我已至崖边,却来不及伸手去抓,电光火石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右手拔出无铭,左手抽出紫惑,就那么跟着扑了下去。
一跃下去,只见那妇人微闭着双眼,可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竟面容安详,一派泰然。
“抓着!”我冲她大叫,她猛张开眼,惊诧不已,但反应还算快,一把抓住玉箫,我右手无铭插向崖壁,顿了两下后,终于止住了下落趋势,暂时安全了。
此刻我二人颤颤巍巍半挂在悬崖峭壁上,天色渐晚,山风呼呼,要是我这般狼狈模样被宋青山那老头看见非笑掉大牙不可。
低头看那妇人,正想安慰她一句,没想到她却当周围不存在般,只愣愣盯着玉箫目不转睛,神情复杂。
不会吧,我一个头两个大,宋青山的梦中情人难道是她?就算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时间地点都不合时宜怀旧呀。
“夫人!”我急声叫她,“你抓牢了。”
她回过神,略一点头,手死死抓紧,我深吸口气,左手一提将她带上来并顺势搂住她的腰,双脚使劲儿向上蹬,右手也借力往上攀。
总算有惊无险,成功攀回去,我累得手软脚软,最后要不是那侍从搭了把手接过夫人后,又拉了我一把,我真没力气了。
但此地不宜久留,难保没有其他黑衣人会寻来,那时我们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我建议他们立即离开,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再作打算。
“三德子,你且看看阿英那丫头……如何?”那夫人颤声吩咐着,又转向我把玉箫递还。
三德子?!怎么这么耳熟呢,好像和《康熙微服私访》里面的小太监同名呀。
“娘……夫人,阿英姑娘没死,还有气息呢!”那三德子惊喜的手足无措,尖声细气的。
不会真是个太监吧?还有他说“梁夫人”,是指那贵妇吗?
我起身走到那名叫阿英的姑娘身边,替她把了把脉又略查看了一下,知道她虽受了一掌,体内恐怕淤血暗积,如不仔细调养,后患无穷,但现时并无性命之忧,便将情况告诉她主仆二人。
“这位……公子,你今次舍命相救,妾身感激不尽,”那夫人在三德子搀扶下柔声说道:“本不应再牵连公子,但此刻我们伤的伤,弱的弱,如公子能施以援手,他日必当重重酬谢。”
重谢?呵呵,拿我当贪财的人了。
懒得跟他们计较,我不予置否的淡淡一笑,抱起阿英向他们说道:“我刚在对面山上看到附近高地有一处隐蔽山洞,跟我来吧。”
因担心还有别的黑衣人会来,我低头疾步向前赶,三德子搀着他主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面。
“公子公子!”三德子在后面唤我,“我家夫人腿脚不便,不如你带了她先去山洞,再回来接我们。”
“怎能这样,三德子快住口!”
我抬头看看,天已然全黑,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又有武功,因此行走辨路并不觉得困难。
可怜他们一个是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之人,更何况刚刚经历生死,还不知下一刻会怎样。山路崎岖,杂草重生,天黑路暗,加上心里惊忧,他们跌跌撞撞已被我甩出了老远,停在那里气喘不已。
我暗叹一口气,算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更何况那夫人很有可能是宋老头要托话的人。
“得罪了。”我冲他们略一点头,没等他俩反应过来,一左一右分别夹起阿英和贵妇施展轻功,向前直奔,只听见身后三德子惊呼不已,但他此时不用顾别人,毕竟是个男的,勉强能追在后面。
这样一来速度大大加快,半盏热茶时间我们已到了洞外。放下她们,我仔细检查了四周,又察看了山洞内外,发现洞口虽小,但洞内还挺宽阔干净,更有篝火的痕迹,看来是附近山民夜晚露宿的歇脚处。这时三德子赶到了,扶了二人进去休息。
我托辞说要到外面找些野果和树枝生火就出来了,还捡了些大的树枝挡在洞外,叮嘱他们不要发出声响,其实心里另有打算。
现在已是深冬时节,虽地处南方,但山里夜凉,阿英自不必说,那夫人也是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就连三德子怕也挺不住。
我原路返回,又下到事发的官道旁,静默细看,远近无人,迅速搜查两辆马车,果然发现不少好东东,手脚并用将找到的食物、水壶、火烛、衣物、棉被……卷了两大包。
我真是越来与佩服自己了,周围伏尸遍地,我权当他们是准备用于医学实验的人体教材,收拾完了恨不能仰天大呼三声:“我是燕大胆!”
三德子看见我回来,明显松了口气,估计是担心我借机溜了。
等到我点燃火烛,他们看见那两大包东西,都惊呆了。那夫人还好点,眼里又惊又喜,但只略略点点头,三德子拿眼上下打量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下巴“咔咔”快掉到地上了。
大家各自用了点糕饼,喝了点水,我拿了据说是什么补气养参丸的东西喂了阿英,施了几针护她心脉,过了一会儿,她呼吸渐渐平稳,沉沉睡去。
我决定到洞外守候,一来为着安全,二来我毕竟是个外人又身着男装,那夫人非富即贵,与我同处一室,恐怕不方便。
我这么一说,立即遭到贵妇的阻止。
“你虽着男装,但我知你是个姑娘,而且还是……嗯……我们也不忌讳什么了,可否过来说几句话。”
我穿男装也只为了行动方便,并没有刻意瞒人的打算,否则就做易容了。
她刚才在我医治阿英的时候已由三德子服侍着更换了干净的衣物,头发也重梳了梳,简单绾个髻在脑后,稳稳倚坐在一块石头上,三德子侧立身旁。
一直都紧紧张张的,并没机会仔细观察她,现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我发觉她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极好。
美人虽迟暮但依旧是美人,那种风华和气质只会随着年纪慢慢沉积,变得更为醇厚,更吸引人,这吸引力却与世俗的情爱无关。
我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一双凤眼也在细细打量我。我越看她脸越觉得眼熟,只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敢问姑娘贵姓?”
这是要开始盘问我了。
“萍水相逢,明天即为路人,名字不过一个代号罢了。”我微一垂头淡淡说道。

哼,我救了你们,你们不自报家门倒先来问我。
“是我唐突了,”她略带歉意说道,“我夫家姓祁,你可称呼我作祁夫人。我曾说要重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有什么心愿,无论是什么,我祁家必尽力成全。”
“祁夫人,”我拱了拱手,“我所做一切全凭心而为,并不觉得怎样,也不为其他。”
“我知姑娘乃侠义之士,不贪图回报,只不过黄金珠宝虽俗不可耐,倒也有可用之处,又或者父母家人能用得着,也算敬了孝心。”
“姑娘乃习武之人,祁家也有些略拿得出手的兵器,可供姑娘赏玩。在这安国上下,姑娘有什么为难之处想成之事,但说无妨。”
这祁夫人一番话缓缓说出,语调轻柔,听起来处处谦虚谨慎,实际上句句透出富贵权重的意味儿。似乎在这安国没什么他家做不了的,只要我说就必能办到。
呵呵,就算你位高权重,就算你富可敌国,除了皇家,谁有这么大口气??
慢着慢着,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真是皇亲国戚?
再想想三德子,那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嘴脸,明摆着是太监呀,还有那句“梁夫人”,本来是想说“娘娘”的吧。
他们的随身用品也都奢华精致,甚至比欧阳悯的用具更为讲究。
而祁夫人虽连遭意外,此刻身处荒野陋地,却从未显露半点慌乱无措举动,对明日会如何也不担心紧张,似乎心中已笃定安全了,这气度这心态,断不是普通富贵之家能修炼成的。而且祁姓还是皇室的姓氏,我咋忘了呢?
想到这儿,我已了然于心,虽不十分肯定,但**不离十吧,不过她既然不想说明,我又何必点破呢?更何况还牵扯着暗杀皇亲国戚的隐晦之事。
所有这些想法也不过转念之间,我打定了主意,于是一边点头表示谢意,一边淡定说道:
“多谢夫人好意,只不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对我来说,钱财只是身外物,人死之后就剩下一抔土,富贵荣华更是过眼云烟,没什么意思,要说心愿,我只愿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快活人,闲云野鹤般,就算你让我搬到宫里做皇帝,我也懒得理。”
“大胆!”三德子脱口而出,被祁夫人轻瞟了一眼,忙闭嘴低头。
“哦?你这话倒很是不寻常,”祁夫人笑笑说,但那凤眼里却不见丝毫笑意,“皇帝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是这天下最能够想怎样就怎样的人,皇宫里的人都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他们竟都不如你快活吗?”
呵,拿话套我呀,没关系,今个儿索性给你说个明白,绝了你想招抚的念头。
我拿捏了一下便说:“皇帝就能够想怎样就怎样吗?未必吧,很多时候他想做却不能做,又或者不想做却不得不做。更何况高处不胜寒,他虽在那位置上端坐,难保没有别的人居心叵测虎视眈眈。”
“对皇帝来说,只有君臣不论兄弟朋友妻子儿女,他就是一可怜倒霉的孤家寡人罢了,有何快乐可言,他就算高兴也不能放声大笑,反之,即便悲伤,也不能放声大哭。”
看他们有点楞,我继续掰和:“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皇宫内院,无论多么清秀可爱的单纯少女被送进皇宫这个大牢笼浸染一圈,也被逼得变成心有七窍的深宫怨妇,为了那个面容略微齐整的男人,成年累月的勾心斗角、争宠夺爱,累不累呀。”
他们已经完全被刺激傻了,我仍不罢休扔下重磅炸弹:“再说了,我平身最烦跪拜,偏在那皇宫里天天得跪来拜去,无聊之极,可怜之极!我宁愿自由自在混迹江湖,想往东就往东,想去西就去西,广阔天地,大有……呃,任我遨游!”
差点说成**号召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
“时候不早了,祁夫人早些休息吧。”我微微点头,“在下左遇,在外守候。”
不再理那两尊“石像”,转身走出山洞,跃上树枝,打坐休息。
冬夜里月色格外清冷,稀稀疏疏的星散布在夜空,如此清澈,如此……干净,而我的双手,却从今天起不再干净了。
我低头看这双手,这双手,虽是为了救人,但,已然沾染了鲜血。
星空,朗月。
子悦,我,很冷。
天刚蒙蒙亮,我被山下的声响惊醒,其实距离此处还远,但这十年来,我的感官灵觉敏锐了很多。
我悄悄移过去,发现一队士兵在检查昨天的事发地点,连悬崖那边也有人在察看。
马车边站着两个人,面向我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剑眉星目,魁梧挺拔,做武官打扮,正恭敬地向对面的那人汇报什么。
那人背对我,看不清长相,但感觉年纪也不大。他身着素色衣袍,背手微垂着头,正在仔细聍听。他虽做普通打扮,但浑身却散发出一种隐而不发的强韧气势和自然而然的洒脱贵气。
我正要细看,他像有察觉般朝我这边偏头,我连忙屈了身子迅速退后。
通告了声步入山洞,祁夫人端坐在石阶上,看来已经梳洗完毕。
阿英也醒了,三德子正给她喂水。
我将刚才看见的全告诉他们,又形容了武官和青年的长相打扮。
“啊,是谢将军,连……也来了!”三德子和阿英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简直是热泪盈眶,然后泪流满面呀。
祁夫人虽仍安静地坐着,但微红的脸庞和颤抖的双手,也透出她此刻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的紧张。
“夫人既然无碍,在下就此告辞。”
我不想再见其他人,打算和他们拜拜。本还想找空子单独说说宋老头的事情,看来只得将来另觅机会了。
“左遇姑娘,我儿也亲身来了,可否等他当面谢过你之后,再走不迟?”
我淡笑不语,只静静看她。
“也罢,”似不死心,祁夫人顿了顿又说:“难道姑娘真没什么心愿吗?”
我低头想想,仿佛开玩笑般说道:“我希望不需跪拜任何人。”
“你……你!”三德子和阿英张大了嘴,呆看着我。
“好!你是个明白人,哀家估摸着你都知道了。”说罢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让三德子递了给我,又说道:“这玉佩是先王在世时赐给哀家的,凭此玉佩,安国上下,皇亲国戚,除了皇上,你都可不拜。”
啊?除了皇上呀。
“至于皇上,他若允许你不用拜,便也不用拜了。”估计是看见我皱眉,她笑笑的补充了句。
拜托,今儿个见了娘娘,就已经够麻烦的了,皇帝还是不见为好。
“多谢娘娘赏赐。”既然拿了玉佩谁也不用拜,我就只作揖答谢。
“嗯,”她点点头,又吩咐道:“三德子,你背了阿英下山去找谢将军,带他们来吧。这里有左姑娘陪着,不必担心。”
三德子略一楞神,迅速扶了阿英到背上,出了洞口。
咦?另有文章哦,有戏。
此刻天已大亮,但阳光只通过洞口投进一缕,洞内仍是昏暗幽深的。
这安国皇太后望向洞外,似在回忆,又似在思索。
“紫惑怎会在你身上?”她幽幽看了我一眼,视线又转离。
唉,果然是支走了其他人,忍不住开口问了。
“有人托我给认出紫惑的人带一件东西。”
“哦?”
我取出玉箫,面朝洞口,想起昨日种种,缓缓吹出《明月千里寄相思》。
也许只有真正亲身经历了的人,才会体会深刻。那些苦也好,泪也罢,都化作记忆的书签穿插在脑海里,等着我们在将来某一天某一刻不经意间翻到抽出,然后恍然如梦,一切随风。
一曲奏罢,太后一手捧心,一手强撑,眼眶含泪,脸色凄苦又有几分……欣然。
她虽身份特殊,但想想宋青山这十来年的痴苦,我终是忍不住提点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身子一颤,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再不置一词,拱手离去。
出了洞口,远远撇见一队人正朝此处赶来,为首的正是那素衣公子,三德子和谢将军紧随在后,还有些侍女捧着瓶瓶罐罐箱子盒子,更有人抬着一顶软轿……
此时不闪,更待何时,忙拔足反方向离开,身后隐约传来三德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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