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山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呆老爹面容安详地躺在床上,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终于可以去见我娘了。
我虽自诩医术无双,但对着个一心求死毫无生念的人也束手无策。
比较讽刺的是,十六年前的今天我失去娘亲,十六年后的同一天,我失去父亲。
我终于变成彻彻底底的自由人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外面的花花世界了,我应该高兴欢呼才对,可为什么,伏在书呆老爹身旁的我是如此悲哀,悲哀得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无论我多晚回家,书房里总透出豆黄的淡淡烛光。
夜里刮风下雨,总有人起身帮我关窗添被。
他虽对我不管不问,每年生日前隔壁大娘都会过来帮我做两套新衣新裤新鞋新袜,家里虽不富裕,但一切生活用品都准备周全。
……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我将爹娘合葬在一起,希望他们泉下有知,能相依相伴。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将房子和一干物具交给村长,请他随意分配,反正我也不打算回来了。
从今以后,我与这小村庄再无任何关系。
临行前,我去了趟夕园。
十年来,我与宋青山亦师亦友,彼此已结下深厚感情,表面上我虽对他不敬得很,内心却当他如外公般的长辈。他也确如当初承诺的那样,将毕身所学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两年前我已能和他对拆百招而不露败象,其它诸如飞镖、解毒、骑射等技能也都达到一定水准。
宋青山对我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有如此高的成就非常惊讶,我却自家人知自家事,那些功夫也好技巧也罢,我原先都或多或少掌握些,再加上现在每天不断地练习,自然能有所成。
我使的最好的兵器还是剑,以前有太极剑的基础,学起来自然更顺手。
宋老头让我在兵器房随便挑,我环顾一圈,顺手从那堆“破铜烂铁”里挑了把不起眼的,剑鞘暗淡无光,样子简单朴拙,有尺多来长且拿起来蛮轻巧。
“就它吧,我无所谓。”我握着剑身,一脸随意,但见宋老头脸色发青,瞧着咋有点扭曲呢?
“你无所谓?”
他吱哇大叫,一把抢过,拔剑出鞘不闻半点声息,只见剑身极薄,竟通体乌黑。
他随手挥向一座铁质烛台,剑刃划过烛台竟也未发出任何撞击声,就像切豆腐般烛台悄然断成两截。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把无铭宝剑倾家荡产甚至丢了性命!”他瞪了我一眼,似有点舍不得但还是递了给我。
“嘿嘿,不知者无罪嘛。”我嬉皮笑脸,“不过这么厉害的宝剑怎么无名呀,不如我来取个名字给它吧。”
“是铭记的铭!什么没名字啊!”
“哦。”不是就不是嘛,咋那激动呐,注意控制情绪,我十分严肃地提醒他,然后在他跳脚前开溜。
知我要走,宋青山叫我到书房,把各国习俗礼节、江湖派别人物和一些注意事项挑出些重要的又给我讲了一遍。
这些年他陆陆续续讲过很多,我虽也暗记在心里,但实际并不很重视,我无意争霸江湖出风头,只想大隐于世罢了。
宋老头一年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这偏僻山区里,却对天下事情了如指掌,因为每年总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会消失一阵儿,至于去哪了干些什么,他闭口不谈。
不过看他每次要出门时焦躁不安犹豫不决坐立不定,等回来了又长吁短叹欲言又止,就猜到如果不是便秘,就定与女人有关。
有一年他回来不久,我们摆酒观虹亭,在灿烂星空,皎皎明月下对饮。其实都没喝多少,但那天月色朦胧星空辽阔,不由勾起我的回忆,心中酸苦连连,心口隐隐作痛。
宋老头的情绪也来了,一时口中念念有词,什么西呀东的,一时又施展轻功跃上观虹亭,忽的反转下来,手中竟拿着一把紫玉长萧。
月光下但见那长萧玉色盈盈紫气旖旎,宋老头低头轻抚玉箫,脸上时悲时喜忽嗔忽怒。
我受不了他一把年纪还扮花痴状,抢过玉箫,翻身上亭,对月吹奏起来,也没多想似乎自然而然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曲折反复初时淡淡喜悦淡淡哀愁愈听愈感伤的调子幽幽响起。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星已稀
请明月带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月色朦朦夜未尽
周遭寂寞宁静
桌上寒灯光不明
伴我独坐苦孤零
人隔千里无音讯
却待遥问终无凭
请明月代传信
寄我片纸儿慰离情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星已稀
请明月带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一曲罢了,只听宋老头长叹一声,说道:“此萧名为紫惑,原为昊国王室所有,后辗转到我手中。”
“我决定隐居夕园时,曾发誓再不**,本以为它从此只得默默封在亭顶,不料今夜一时兴起将它起出,竟让它得遇知音。罢了罢了,既然有缘,不如将它送了给你,也不枉紫惑此生。”
想想,我从宋老头那里得的东西还真不少啊,除了无铭和紫惑,他知我擅长针灸术,便按我画的尺寸特意打造了一套乌金针。
本说其实银针也ok的,不过他既然不在乎多花银子,我更不必多操心啦。
叮嘱了我一番话后,宋青山附手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我知他还有话说,便静默在后。
直过了半柱香时间,才听他哑声道:“如你出去之后,遇到一个,一个认出紫惑的……人,便将那首你曾经在观虹亭上吹的曲子吹一遍给她听吧。”
“要带什么话吗?”我暗想那个人一定是个女人,如能解开心结,说不定他们能再续前缘。
“不必了,一曲已经足够。”宋老头摆摆手,也不回头,“你自己保重,也许有一天我在这里呆烦了,与你再见于他处也不一定。”
我深深一揖到底,转身离开。
出得门来,看见老管家捧着个布包站在不远处,我笑着走过去,他把布包交给我,脸上竟浮现丝笑容,然后立马闪身消失。
老管家闪身消失我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十年难得一见的“微”笑,让我十分感动。
要知道他可是一年四季的扑克脸挂着,有时候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中了什么肌肉僵直症之类的怪毒,又或者得了面部神经瘫痪的病。
当然都不是了,记忆中除了这次“微”笑,我只在十年前遇到欧阳悯的那天见过另一次他昙花一现的表情变化。
那天直到深夜,欧阳悯才打中酒瓶,他兴奋得一塌糊涂,还摆酷强忍。
那矛盾的小样儿,真好笑,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只知道拉他直奔饭厅。
老管家已把饭菜备好,宋青书也在,我坐下后二话不说,直接开吃。
欧阳悯略踌躇了一下,也摸索着拿起碗筷,自有管家在旁给他布菜。
我毛手毛脚又喝汤又夹菜,叮叮咣咣,好不热闹。
欧阳悯的动作倒甚是文雅,但他眼睛看不见,细嚼慢咽的,又是别人帮他夹菜,速度明显没法和我比。
我风卷残云般汤足饭饱,招呼了宋青山,准备打道回府。
“再来碗饭。”欧阳悯把空碗递给老管家。他今天运动量大,消耗多,饭量也大了。
管家闷闷端了半碗饭过来。
呃,没饭了吗?我刚添饭的时候好像还有的,再看看桌上,汤已经见底,鱼只剩头和尾,香菇鸡块……呃……还有几片香菇和……两块鸡块,另三盘茄子青椒和土豆丝也都稀稀拉拉没剩几根,我的战斗力可真强呀。

“呵呵,”我尴尬的笑了笑,“没想到你今天食欲这么好,平常只听你叫嚷说不要吃饭的。”
管家脸上闪过一丝不知道是笑还是惊愕的……扭曲表情,欧阳悯紧绷着脸站起来甩手走了,饭也不吃了,而我,在宋老头的狂笑中狼狈逃走。
想想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我打开布包,是两套藏青色男装、一双黑色布靴,还有几张面值百两的银票!
不愧是知情识意面面俱到服务周全的十项全能NO。1呀,这些东西甚得吾心,正是我最需要的。
本来还在为银钱发愁的我,也全无忧虑了,我向管家消失的方向打揖鞠躬,抬脚去见最后一个要告别的人,欧阳悯。
若隐若现的琴声从他房间里传出,我推门进去,他站在琴架旁,一手背后一手轻拨着琴弦,似无意又有意,竟是慢版《琴萧奏仙曲》的调子,听起来又别有一番味道。
自第一次认识后,欧阳悯就常常来“招惹”我,一来二去我们也渐渐熟了。
他是一个非常自傲同时非常自卑的人,表面上坚毅、强硬,其实内心十分敏感、脆弱。
他叫我“小丫头”,我自然毫不客气回敬他作“小屁孩”。
后来在他房间里看见那把古琴,有些年代了,但保养得极好。
不容易呀,被他那般“折腾”,这琴还能完好无缺……
“你那天吹的曲字很好听,叫什么名字?”欧阳悯来到琴边,拨弄琴弦,弹出的是我那天随意告诉宋青山的《琴萧奏仙曲》的片段。
“你会弹古琴?”我很惊讶,还以为他只会乱弹拿琴撒气呢。
“这把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自然会。”
“你怎么学的呢?你眼睛,那个……不方便……”
“我母亲每天弹琴,我在娘胎里就学会了。”
嗯呀呀,这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小屁孩。
不过老实说我还是有点佩服他的,他有一个专门的书室,里面的书全都是木片或者竹片编成的,字都刻在上面,他虽看不见,但懂的却不少,似乎每隔一段时间管家就会搬来新的给他。
“那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他不耐烦道。
“哦,叫做《琴萧奏仙曲》,”我给他解释,“这曲子又名《笑傲江湖》,取得是‘抛开凡尘事,天地任遨游’的意境。”
“笑傲江湖……”他若有所思,复又问我,“你作的?”
“呃,算是吧。”我担心他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得勉强认了,为了岔开话题我问他:“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叫左遇,已经告诉你了,难道你想我一直叫你小屁孩吗?”
“我叫,欧阳悯,”他自嘲一笑,“怜悯的悯,是我娘生下我后临死前给取的,可笑吧。”
“知道我天生眼瞎,又身重奇毒随时会毙命,这一辈子注定可怜,注定会靠着别人的怜悯而活。”
他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面色更加晦暗,左手握拳在侧,右手紧按琴身,青筋条条,指节发白。
我轻叹一声,走过去从后面揽住他,他一震,却没甩开我。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做出那样亲昵的动作,因为当时和他并不很熟,也许是看见一个和我一样的孤寂的背影,听到一番和我相似的身世,发现了另一个我,便不由自主抑或自然而然的靠了过去。
我用脸贴着他的背,轻声说道:“你母亲为你起名悯,并不是要被人来怜悯你,更不希望你靠人怜悯才能存活。我想她一定是希望你能将心比心,对万事万物都怀有悯人之心,从而放下包袱善对他人,更善待自己。”
“左儿,不能与我合奏一次吗?”欧阳悯清朗的声音传来,打断我的回忆。
彼时刺头刺尾的小屁孩已长成儒雅不凡的翩翩佳公子,举手投足都散发出优雅温柔气质,曾经的坚毅和强硬敛入内心,敏感和脆弱更被深深隐藏。
“好吧。”
这曲子除子悦外,我本不想再与人合奏的,但现在马上要离开了,再见面不知是何时,便不想拂他意。
曲毕,我正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欧阳悯在背后像是自言自语:“抛开凡尘事,天地任遨游,果真能如此吗?这世间能有几人做到抛开,真正笑傲江湖?”
他走过来从身后揽我入怀,头搁在我颈肩,脸贴着我面颊。
这是我们彼此最熟悉也最亲昵的动作,我曾告诉他这样彼此靠着让人觉得温暖、安全,却没告诉他这是我在子悦身上养成的习惯。
“左儿,等我好吗?我有些一定要去做的事情,了结了,定会去找你。”
“嗯,到时候你得要凭眼睛真真实实找到我,可不能靠鼻子。”觉得气氛有点伤感,我故意调笑他。
“呵呵,好。”他一笑,便放开了我,塞过来一个碧色小小羊脂瓶,“这里面有三颗玉蟾雪芙丸,你随身带着,一路……小心,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离开夕园换上男装布靴,一路飞奔,翻过几座山,欧阳悯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我和他感情虽好,但我很清楚,这种感情与爱情无关。在夕园,我似乎将对兄长的情感渴望寄托在了欧阳悯身上,固执的希望无论是子悦也好,悯也好,对我都像妹妹一样。
另一方面,我与他虽熟,可以说这几年来朝夕相处,彼此喜好都了如指掌,但除此之外,也就知道他母亲生下他后就过世了,其他的,他从未向我提过任何,哪怕是只言片语。
我并不在意这个,因为我也有不能说出的秘密。每个人都有。
我只是觉得他似乎格外多一些,处处透着神秘和不可告人,那老管家也似乎是他的人,不过因着他才呆在夕园的。
这几年他身上的毒素已清除得差不多了,加上我时常通过针灸帮他打通经脉,尤其是眼睛周围的细小脉络,他的视力虽没有完全恢复,但与当初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了。
他对着我是极好的,无论什么都顺着我,笑容也多起来。
但我总感觉他似在蛰伏,他养的鸽子,他读的那些谋略、治国、兵法的书,还有他吃穿用度全是最上品的,却似乎从不用担心钱从何来?
托他的福,这些年我也跟着沾光用了不少稀罕物。
算了算了不想了,管他到底想干啥,和我在一起的欧阳悯永远是温暖的脆弱的坚毅的体贴的,他总是最真实的在我面前,这就够了。
我一直向北走了七、八天,此刻立在在一处山崖,才看到平原和城镇的影子。
我还算走的快呢,可见我生长的小村多么偏远,难怪每年货郎只来一次,我甚至很佩服他竟然一年还来一次。
看看日头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会天黑,我打算多赶些路,然后循着官道走,运气好的话碰到马车什么的还能搭乘着,省些脚力。
前方还有一座山,一条官道在矮树林间蜿蜒,远远看去,好像有一队人马也在赶路。
啊哈,太好啦,我还看见有两辆马车呢。为了能赶上他们,我也不循正路了,跳上攀下,只沿着最近路线朝他们掠去。
正想着穿过这片林子就能追上车队,忽闻前方传来一片惊呼惨叫声。
怎么回事?难道那队人马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山匪路霸?我加速向前奔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