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措臻山河入范围 (一)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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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当心。”女黄冠伸手扶住身边一位亦身穿道袍,头戴幂离的女郎,待那女郎立稳身子,她又转面向前方的丰都市望去。那占地四坊之大、在洛阳三市中最为繁盛的丰都市有一片俱是断墙残垣,瓦砾堆中尚冒着缕缕黑烟,城内的卫士与百姓仍在忙碌不停,通衢两边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从废墟中拖出来的伤亡者,呻吟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一时将这繁华之地翻作了居丧之场。
“天下争雄,累得却是百姓,悲哉。”琼花玄坛的主持莫玄素不禁悲叹一声,她再转身看一看独孤宁珂,那女冠子似乎经受不住这弥漫在丰都市内的悲凉,已伸手捉住她衣袖,似在求恳她离去,复又叹了一声,莫玄素便又伸手过去扶住独孤宁珂臂肘,同她一起返身向那琼花玄坛行去。
“阿师,李贼的人怎能入城焚烧丰都市?”行得一段,独孤宁珂终忍不住地低声问,她声音内带着丝畏惧,亦有一丝怒意:“那些卫士们是怎么值戍的?”
“我亦是修道人,你不知,我又怎会知晓。李贼攻下兴洛、回洛二仓,想必这城内也有见他势盛、想寻进身之阶者。”莫玄素一拂麈尾,微微笑道,此时正有老者与她擦身而过,听见这女冠言谈,便摇头叹道:“这真是造业啊。”
“造业?”那说话的老者去远后,莫玄素返身看一眼那边匆忙的人众,又是一笑:“如那些僧人之言,人之一世,皆是在造冤业,若不想造冤业,只索不为人。”说着她再看看身边人,虽隔着幂离,亦能瞧出独孤宁珂满面惊惶。“休要惊慌。”她便含笑拉起独孤宁珂手掌,放在手中轻轻拍抚:“王世充虽说屡败于李密,却也屡败屡战,一时李贼进不得洛阳城,圣人不是下诏北平王统兵勤王么?李贼岂会是幽燕大军的对手,到那时重围自解。”
在幂离之后苦笑一下,独孤宁珂向着莫玄素微微点一点头,她再默不作声地沿着街边前行,道边树上秋日里熟透的果实累累地坠低了枝头,低垂的枝叶不时从她幂离顶上拂过,在那风吹过枝叶,枝叶又擦刮着幂离的烦杂声音中,这自请入道的独孤氏小郡主仍如方才般的忧心忡忡。她随在莫玄素身后,微垂着首亦步亦趋,风又将道边三两百姓的议论声吹入她耳中,纷纷的尽是抱怨之语,她听见了,更为心惊,忍不住又紧赶两步,伸手去拉莫玄素的衣袖:“阿师,李贼数十万众,北平王的大军能有多少?”
“哦?”微微一愣,莫玄素转过面来,随即便又微笑了,她并不回答独孤宁珂问话,只朝那对面果树下聚拢议论的几名东都少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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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人皆是东都城内有名的无赖恶少,往常曾频频入琼花玄坛来勾搭那些修道心不虔的少年女冠,莫玄素身为玄坛主持,亦年轻貌美,少不得也被他们言语轻薄一二,这时她瞧见那些恶少年们居然一改往日惫懒神气,换上愁容,也不禁微感讶异,便立定脚步,细听那处说话。此时,那处树下正有名少年提脚在身后果树上踹一下,怒道:“王世充那阿胡儿,懂得什么用兵!他不是全仗着讨好圣人才能升官的吗?他手下那些江淮兵,只合在江南耀武扬威,到这一处来,还不只能丢人现眼。”
“何止是王世充!这洛阳城内统兵的,有哪一个不是废物!此处的将官,可寻得出胜过李贼的?只说是贼人势众,众寡悬殊,我看是他们百无一用,贪生怕死!”另一人亦怒冲冲道。
却亦有年长的、稍许稳重些的少年皱眉道:“这也未必。当日的张须陀何等能耐,竟也败于李贼之手。李贼也并非是全仗着人马众多取胜。”
“那又如何?主帅运筹帏幄,将士用命,以少胜多,书上难道未曾有过例子?再如何,贪生怕死一条,难道那个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裴行俨父子逃得脱?若非他们投敌,昨日夜中的丰都市未必起火!”
“这正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那年长少年也只得叹道,他拉扯着弹弓的弓弦,又垂首摸出一颗弹丸在指间乱转,半日才又道:“也不知北平王和薛世雄的勤王军何日才到,听说山东河南的贼人都归附了李贼,李贼难道不会令他们阻碍勤王军道路?”
“怎么?”便有少年扬眉怒道:“照你说来,勤王军是到不了洛阳了!那北平王还是当今的驸马,难道也贪生怕死知难而退!”
听至此处,莫玄素又笑着叹了口气,独孤宁珂的面色却更是苍白,捉着莫玄素手掌的一只纤手也变得冰凉。安慰似地再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一拍,莫玄素只得再领着独孤宁珂往前行去,走不得一段,她已瞧见了那玉清玄坛的主持,茅山法主王远知立在前方,正朝自己这边看来,便挽着独孤宁珂更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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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远知多年来容貌未曾大变,便是发须也未更斑白一分,与莫玄素、独孤宁珂一同走入位于道术坊的琼花玄坛后,他看一看玄坛内修剪精美的花木,捋须赞道:“莫先生果然巧思,可惜老道人来晚了,见不到琼花之美。”
“让王师见笑了。”莫玄素先命玄坛内小女冠前去煮茶,而后逊谢一声,却又道:“王师若是早来数月,亦见不到琼花。这玄坛虽以琼花为号,花却早已枯死了。江都琼花还是经不起这洛阳的水土天气。只可惜,如今我欲携琼花归去,道路亦不能通了。”
王远知哦一声,与两位女冠入堂坐下后,他看看从头上取下幂离的独孤宁珂,有一丝担忧地和气问道:“郡主面色不佳,今日丰都市里受惊了?”

独孤宁珂只在座内微微欠身,轻声道:“王师又取笑了,宁珂早已不是郡主。”
“不是郡主也好。”王远知即刻便道,独孤宁珂惊讶望来时,他抬手捋着长须,只向整理着瓶内几枝黄白秋菊的莫玄素看去,莫玄素感觉到他目光,一边仍轻抚着秋菊花瓣,一边便轻笑道:“王师又要道气数么?如今那首《桃李章》传唱得沸沸扬扬,李玄英道此歌应于李密,我却又听说,李淳风先生在河东又将此歌做成了李渊成就大业的谶语。王师还有其余的说法么?”
独孤宁珂惊恐目光中,王远知哈哈大笑,这老道人倒持麈尾,以玉柄敲着面前几案,又曼声咏道:“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这不又是一首言杨氏当灭,李氏当兴的谣谶?”
莫玄素抚着菊花的手微微一抖,便带下了一两片花瓣,她哀悯地看着案上的落瓣轻叹一声,明眸一转,又于王远知笑问道:“这谣谶不知宫城内的越王殿下听说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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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垂首立在面前的阉人面上狠狠掴了一掌,东都留守、越王杨侗又再向那慌忙跪地的阉人一脚踹去,怒吼道:“岂有此理!这大逆不道的言语,是你编造出来妖言惑众的吗!”殿内侍者皆跪下叩首不迭时,他大步返回座中,怒冲冲地握拳敲打着面前的书案,咆哮道:“宣元文都、皇甫无逸、卢楚!这东都之地居然都有此等妖言!他们也不知管束!”几名宫监慌张地连滚带爬出去传命时,他又吼叫道:“丰都市的大火灭了不曾!怎地此时还不见回报!”再有几名宫监仓惶奔出后,他总算稍稍平静,却仍是怒气腾腾地握拳频敲案面,骇得殿内余下的侍人更低伏下身体,不敢抬头察看他面色。
“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只有拳头敲打案面的单调声音的大殿内,杨侗沉默一会,竟也喃喃念起了方才的那首歌谣,直到终了,他才悚然而惊地睁大眼睛,紧紧闭上口唇,慌乱地朝殿内四下张望,目光瞄到殿内屏风后露出的一角华裙时,他更为慌张地从座中跃起,整理了一下衣袍小心地向屏风后唤道:“是母亲么?”
那角华裙微微一动,而后履声轻响,刘良娣在几名宫婢的随侍下缓缓转出屏风,走到独子跟前,她示意杨侗不必多礼,便上前以绢巾轻拭杨侗满额的冷汗,一面轻声安慰道:“何必如此惊慌呢。圣人不是已然下诏,令北平王与右翊卫将军统兵勤王来了么?”
“可还不知他们来不来得了。如今那王世充屡战屡败,昨夜李贼的部属竟入丰都市放火了!再过几日,还不知要出何等大事!”杨侗双眼微微一亮,转即又黯淡下来,他后退一步,让开刘良娣手中的绢巾,又燥怒道:“王世充在江淮还有些能耐,到了洛阳,要怠慢于我吗?”
“休要胡言!”刘良娣将绢巾递给身后宫婢,轻斥道,又挥手令殿内侍人们尽皆退去,当殿内只余下她母子二人时,她才拉着杨侗坐下,为儿子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发髻,叹息道:“话不得乱说,这等事情还要母亲再教你么?如今洛阳城的大部人马都在王世充手里呢,你可切不可将他逼急了,万一……那可大事不妙。”
“他敢谋反!”杨侗又是一惊,再色厉内荏地怒道,刘良娣则又在他肩上惩戒地一拍:“罢咧,莫高声了!那王世充看模样就是只恶鬼,别看他嘴上涂了蜜一般。你听阿娘一句,莫要逼惹他,只等北平王和右翊卫将军的勤王军来。太府卿和右武卫将军等人才是忠臣,你需多仰仗他们。”
“我省得!”有些不耐烦地再躲过刘良娣的爱抚,杨侗皱眉望着书案上蘸着浓墨和朱砂的两支大笔与一旁的越王玉印,半晌痛惋地叹一声:“若樊景公在,又何惧李贼。”刘良娣正要又说什么,方才宫人们退出后带起的两扇殿门被人扣响,杨侗一凛挺直了身子,便见一名年长宫监小心翼翼地推开扇殿门,伛偻着腰背一路趋到前方,将一封书柬恭敬呈上。同时,那老阉人谄笑着轻声道:“是北平王和薛将军的奏表,刚到,奴婢急忙送来了。”
接过书柬,杨侗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屡次都打不开那封漆,便忿怒地将书柬掷在了案上,刘良娣欲去帮他拆看,却被他一手拨开。他屏息许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又拿起书柬,拆开观看,从头至尾阅罢一遍,他再返回头重新细读,渐渐的,一直紧绷的面孔才放松下来。重又将书柬掷在案上,凝目于那从未谋面的北平王一手甚有风骨的端正字迹,这犹在少年的东都留守却似个苍发老者般吁出口长气,抚着已然出现了细细纹路的额头,他露出一个疲惫的欣慰笑容,转向满面担忧的刘良娣道:“北平王与右翊卫将军已出涿郡,统兵往洛阳来了,步骑共有八万大军,这些时日来,总算有个好消息。”随后他向案前侍立的那老宫监挥一挥手,声调和缓地命道:“再去看看,太府卿等人如何还未到?丰都市那边究竟如何,让他们快些回报。”老宫监返身要走时,他又唤住,再命道:“再去玉清玄坛请王仙师来,孤要他为孤禳祈,使勤王军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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