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措臻山河入范围 (二)思子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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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微安门楼上走下,江都通守王世充在经过元吉里墙外时不由自主地转面朝那处望去。原太仆卿杨义臣的宅邸便坐落在临街的墙内,自杨义臣弃官归隐后,那座宅子就一直空置,想到杨义臣下场,王世充不由得叹息一声,又抬手摸一摸面颊上一道结了血痂的新鲜伤痕。在元吉里墙外呆站片刻,他转身向含嘉仓城内的营寨行去,不过几步,便有卫士匆匆行来,禀报他道:“涿郡有使者赍表来,道北平王与右翊卫将军的勤王军已向洛阳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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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充由宫监引入偏殿内时,越王杨侗正在座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不久前送到的表章,待他行罢礼起身,便瞧见那少年皇孙面上带着久违的笑容,果然,问毕城内防务,他便听见杨侗笑道:“王将军,北平王与右翊卫将军奉皇祖之命,领兵来洛阳勤王了。”一面说,那少年皇孙又放松地在座中动一下身子,似乎喜不自胜地以手指不住抚摸着那份奏表。
看着杨侗动作,王世充皱一皱眉,这动作牵动那道新伤,令他那副胡人相貌更显得狞恶。他又摸一摸那道伤痕——这伤痕是数日前李密的瓦岗军留下的,大业十二年至今,他屡次与李密的瓦岗军作战,却屡屡战败——便又向杨侗行下礼去,语调甚为真诚地贺道:“有北平王与右翊卫将军统兵,何愁瓦岗贼子不灭,大王今可高枕无忧了。”低下头去,他却在袍袖后狰狞冷笑一下。
“是啊。”杨侗丝毫不察王世充那下冷笑,只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口,放下后便放松地靠在座后屏风上,轻拍着大腿欢喜地叹一口气:“只是不知何日能到。”又轻松地向王世充笑道:“安吉姑母出降北平王,算起来北平王还是孤的姑父,他到来时,我可得亲去迎接。”
王世充面上冷笑早已收敛,心下嘲讽之意却更重,瞧见杨侗早早地摆出一副当真诸事无忧的模样,他几乎忍不住骂一声“愚蠢”,却仍只是跟着故作喜悦地笑了两声,又进一步拱手提醒道:“虽然北平王与右翊卫将军勤王军队不日将到,可难保瓦岗贼听闻消息后作困兽之斗,尽起人马攻打洛阳。臣以为,洛阳城防必须更为小心。”
“孤素知王将军是忠谨之士。”听着王世充颇带威胁的言语,杨侗不悦地微微皱眉,他坐直身子,重又端起茶盏。“王将军所言甚是……”垂目望着盏内微微荡漾的澄碧茶汤,杨侗倒也不得不承认王世充所言十分在理,于是他便又忧愁地轻叹一声,端着茶盏再向王世充看去,那相貌狞恶的胡人仍是满面恭敬地垂手而立,看去倒像是着实能托付重任。“那洛阳城防便有劳将军了。”在心内敁敠一番其余文武的能耐,杨侗不免有些深恨余人之更为无能,只得向王世充道,而后他将茶盏放回原处,向那胡人挥一挥袍袖。
会杨侗之意,王世充便退出殿去,杨侗心思,他能揣摩到七八成:这成日只在宫城内高坐的少年皇孙丝毫不通军务,只要得胜消息,自己这近一年辰光内屡屡败于李密之手,连回洛东仓也被李密所获,远在江都的圣人都再等不得的诏他人勤王,更何况就在洛阳城内的杨侗。思想中,他抽空与前来回报丰都市消息的监门郎将庞玉拱手见礼,转身看一看庞玉进殿背影,他再皱一皱眉,向左右望去。这时正是午后,殿外,多日阴沉的天上乌云散去,居然现了晴,持戟卫士们的铠甲在日头照耀下闪着明亮寒光,这一些值戍宫城,还未与敌交战过的卫士倒是个个精神饱绽、面色红润。看着,王世充更仰头望天,眯眼看着天上红日,他露出个阴森笑容。
“只要驱狼,却来引虎!”不屑且带着一份恨意地,王世充低声道,随即,他迈开大步,向洛阳宫城之外走去,行不得多远,又瞧见那主持玉清玄坛的茅山法主王远知亦由一名恭谨的黄衣小监引导前来。两人在道中相遇时,他先行一礼,待知晓杨侗召王远知所为何事,心下更是讥笑那越王殿下不休。与王远知分手后出得端门,他信马由缰在洛阳城内暂为散心,沿途,却又听得孩童拍手笑唱《桃李章》与其余言李氏当兴歌谣,直令更为心烦意乱,行过天津桥不久便转马回营,由翊津桥过洛水返回含嘉仓城时又经由道术里,那终日不停的唪诵声中不知何时亦夹杂进了那一些诡秘的谣谶。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王世充驻马暂听一会唪诵与歌谣,又再森森一笑,冷声道罢他便扬鞭打马急驰过翊津桥,便不知方才言语却被那琼花玄坛的主持女冠听入耳内。他返回含嘉仓城,才刚下马,尚未入自己军帐,便有一名校尉上前禀报:“将军入宫见越王殿下时,李贼又遣人来门下搦战!我等奉将军之命,坚守不出!”

“何人领兵?多少人马?”精神一凛,随即王世充又感觉一阵疲惫,他扔开马缰,问道。
“六七千人马,为首的……”那校尉说到中途,却踌躇起来,过一刻,他才仍是犹豫不决地续道:“末将看得不很真切,但似乎是……那叛将裴仁基的部将秦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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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次叫阵而隋军不出后,秦琼便引军退回营内,行到中途,他于马上回望洛阳高大坚固的城墙,不由得暗暗叹一声。他于张须陀大海寺战死后归于坐镇虎牢的河南道讨捕大使裴仁基帐下,而后又随裴仁基归附了计破张须陀的李密,虽已称“魏公”的李密因他骁勇善战而十分礼遇,又以他与单雄信等人领内军骠骑,他心内却仍有一分不安。当日得知张须陀阵亡时,他曾与身边败兵恸哭数日,亦立誓欲为报仇,得知好友程知节与表弟罗士信暂归了信都郡锐锋军时,还甚为欣慰,想有一日两地联兵剿灭瓦岗贼人,那时兄弟友朋阵中相见。然而这时再想到程知节与罗士信二人,他只有隐隐心惊,奏表呈到杨侗面前时,瓦岗军中也得到了勤王军将下洛阳的消息,思想起程罗二人十之**要为前锋,来日少不得阵前相见,这骁勇将军竟也有些怯懦地白了面色。
“今日那王世充又藏头不战?”秦琼领兵退回营中,正要下马,单雄信已大步走来问道,见秦琼称“是”,那汉子便大笑道:“就知道他不敢再战了。王世充若是识相,就该早早把洛阳城交出来!”
“河北的勤王军已然南下,王世充此时岂肯以洛阳归降魏公?”下马来将手中长矟交给士卒,秦琼微叹一声,他与单雄信一同向寨内行去,一面又问道:“河北大军下洛阳勤王,魏公可作了处置?”
听秦琼之意与自己毫不相同,单雄信微生一丝怒意,这怒意却又转瞬即逝,秦琼问时,他满不在乎地摆一摆手:“瓦岗已有数十万兵马,山东、河南乃至江淮的义军都奉魏公为主,河北的勤王军不过是七八万人马,不过是以卵击石。魏公已经令齐郡公与郝孝德、李文相部据守山东了。”
“哦?”微微一愣后,秦琼才想起那“齐郡公”是谁。虽在这“义军”中居了数月,一时他还不甚习惯这等胡乱封就的官爵称呼。被封“齐郡公”的孟让还有山东的义军首领郝孝德都是昔日他在张须陀帐下时的对手,这两人当日与长白山王薄联兵,聚众数十万众进围章丘等地,却仍被兵力远逊的张须陀击破,回忆往事,秦琼难免忧虑这二人能否抵挡住勤王大军,更令他忧虑的是,孟郝二人虽说奉李密为主,但终究不过是个虚浮名号,倘若勤王军势大,这两部未必真肯效命。“魏公……”他皱眉转向单雄信欲诉说心中所虑,瞧见对方丝毫不以勤王军为意的神色,犹豫片刻又将口中之话咽入腹中,但单雄信已被他方才一声引得转面望来,先是露出讶色,随即便呵呵笑着拍打他肩膀,“还有一件好事。老秦你去城下叫阵时,太原李渊的信使来了,原来李渊亦有起义之心,特遣人来与魏公结盟。”
“唐国公李渊?!”秦琼几乎惊骇地猛然立定。一时他忘了自己如今亦是“义军”身份,竟有一丝担忧起杨氏的江山来。待定下神来,他勉强露出欣喜笑容,回手亦拍打单雄信肩头,只道:“果然好事。魏公又是如何处置的?”
“魏公正与李渊差来的使者相谈,”单雄信皱眉道:“那使者是个读书人,爱嚼字眼,早着呢!”吐露了对唐国公处使者温大雅的一些不满后,他又向秦琼问道:“老秦你往日是官军。北平王罗成和右翊卫将军薛世雄你见过没有?”
“薛世雄不曾得见,北平王罗成……”一面回答,秦琼便回忆起随同张须陀平定杨玄感叛乱之时,那已是多年以前,彼时,如今手握重兵虎踞幽燕的北平王还只是郡王嗣子,他对那与表弟罗士信一般年纪的少年并无太深记忆,除却处事稳妥细致外,他亦不觉当日那少年国公有何十分出奇之处。但在此时,他却不敢轻易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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