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四)桃李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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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邑郡太守王仁恭远望至那二千余人的骑队消失天际,方才收回目光,他垂首凝望一阵靴前地面,摇一摇头转身走向坐骑,一阵寒风吹过时,他机伶伶打个寒战,便忍不住再回头向天边望去:那支精兵固然骑射皆精训练有素,但深入突厥非同儿戏,二千余人若与突厥大队相遇,纵然再为勇悍,也终只是以卵击石。
“李世民,李世民,只望你真能马到成功。若战败时圣人雷霆大怒,你我的身家性命便要俱化为齑粉了。”心中暗祝,王仁恭翻身上马,这时他又看见了随从扈卫的校尉刘武周。对这北平王差来“相助”的校尉及所部卫士,他始终不能全然信任,但郡中经始毕入侵一战,伤亡惨痛,这些兵马他又不舍辞却,更怕在此事上得罪了圣人的爱婿,复又思及太原一处,王仁恭便更忧心忡忡,自圣人初次亲征高句丽至此仅有数年,他为马邑郡太守也不过一载,他便已从当日率众断后抵敌高句丽追兵的英勇将军变为了如今畏首畏尾、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的苍发老朽。
“回去。令诸地更小心提防突厥人进犯。”将马头转向来路,王仁恭叹一口气,吩咐道,走不多远,刘武周打马赶到他身边,笑道:“王太守,李二郎君此去可能回还?”
“如何不能!”王仁恭本已忧虑不已,突又闻得此话,他更心惊肉跳,立即厉声呵斥,又回头紧盯那微露讥讽神色的中年校尉,正要再正色叱骂,却又被刘武周抢先道:“二千人马前往与突厥交战是以卵击石,若是与突厥勾连,就定能平安归来。”
“你……一派胡言!”瞪着刘武周,王仁恭终于一声怒喝,而后他便打马急驰,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掀起他斑白发丝,再叹一口气,王仁恭两边太阳**再如往日忧思过多时一般,阵阵抽痛起来。唐国公国家重臣,必不会起反心。一面如此想着,王仁恭却又不禁在心内暗祝驻守河东的屈突通能将现处河东的李氏诸人牢牢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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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
一声叱喝,褐衣少年掌内的竹矟已将对面青衣少年的竹矟挑飞,然后他跨出一步,长矟向那踉跄后退的敌手肩头刺去,矟尖堪堪刺到时他却一抬竹矟,只在青衣少年肩头轻轻拍了两拍。
“三胡又在与智云比武?智云年纪气力皆不如你,这可有欺负幼弟之嫌?”李建成在李元吉与李智云二人比至最后几合时方才到来,见胜负已分,李元吉哈哈笑着将竹矟插在地上,便走上前笑道。
见长兄前来,李元吉与李智云都急忙上前见礼,礼毕,瘦弱且害羞的李家幼子便红着脸向长兄笑一笑,李元吉却邀道:“我倒是想请兄长指教一二。”
“我能耐不及你与二弟,指教什么?三胡是想让我在智云面前出丑吧。”
“兄长太谦虚了。”将自己竹矟与幼弟竹矟一同拾在手里,李元吉走去将它们放置好,回来又问道:“这几日兄长到底在忙什么?大人与二兄在太原处还安好吧?”
李建成转身领着两兄弟离开小校场,往书房走去,一面答道:“太原目下平安无恙,只是不知这往后如何。圣人不是令大人与马邑王仁恭对敌不时侵扰边境的突厥人吗?世民已领军去到突厥地面了。”
“当日大人说我年少,不肯要我去太原,要不然,如今我也可以去塞上扬威了。”李建成满怀忧虑,李元吉却未能听出,闻李世民已统兵去突厥地面,便不甘亦不服地嘟哝起来。李智云倒是觉得长兄深深不悦,却只缀行在那两位嫡出兄长身后,兄长只要未问来,他便一声不出。
“三胡三胡……”李建成只能摇头叹息,无奈地指点一下李元吉后,他又道:“那么那首什么‘桃李子’的童谣,你们可都听说了?”
挠了一挠耳后,李元吉回忆了一番,返看一看睁着眼看着自己和李建成的李智云之后,他有些不解地答道:“听说过,许多时日前河东便有孩童传唱了。这首童谣何处不对?”
“方才我与叔伯长辈们计议过。”李建成好一阵未曾答话,向前走出二十余步方才缓缓道来:“有传闻道,洛阳近处有人名为李玄英者,曾于瓦岗等贼军中寻访李密,言李密将代隋为帝,有人诧问时,他便以此童谣答之。”
先是大惊,转一转眼珠后李元吉便不以为然:“瓦岗贼以翟让为首,纵然那些贼人能倾覆隋室,称帝的也不会是李密吧?”大大嗤笑一声,他又道:“那厮难道单看‘桃李子’便说是李密?姓李的何其多,被圣人诛杀的李敏不也姓李,怎么就……”说到中途,这年少的唐国公第四郎君却受惊般睁大了双目,下面的一些孩气话便再也出不得口,在李建成凝望下,李元吉似乎承受不住地向后退至与李智云比肩。两名少年俱都屏息静立,紧张地准备聆听长兄教训。
李建成却踌躇了。李元吉二人较他年少十余岁,正是涉世未深的少年,李渊有书信至,信内也从未提及要他俩行何事,况且李元吉自幼不受窦氏疼宠,久之则心性乖劣,若遇事不得成就,常会大闹大骂,倘若事体透露太多,只怕不大妥当。他再看一眼身体瘦弱的李智云,又心有不忍,自从体弱多病的三弟玄霸一病夭亡,李建成对这同样瘦弱的庶出幼弟便留上了一份心,这些烦杂的事情他也不欲让李智云知晓。再端详一番那两人,李建成终于笑了一笑:“这想必是李密自己想成事想疯癫了,便自行造势,不足为意。今日三娘要来,此时差不多该到了,三胡、智云,你们随我同去见你们三姊罢。”在李元吉欢呼声中,他无奈地再摇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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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娘这日却姗姗来迟,李建成只当她午前必到,却直等过了午时,她才在婢仆们陪侍下款款行上厅来,身后随从除马三宝及柴府壮奴外,竟还有一位羽衣星冠的中年黄冠。上得厅来,那黄冠也不行礼,只拿一双眼向厅内李氏诸人面上望去,清矍面孔上各种神色层出不穷,又时而皱眉,时而颌首,李建成交游甚广,也未见过此等人物,只是见那黄冠神清骨秀,飘飘然有出尘之风,也不敢怠慢,被他看了一阵,便上前行礼问道:“敢问这位仙师名号?来此可是有法旨喻晓俗辈?”
“这位道长名唤李淳风。”那黄冠仍然不语,李以宁除去幂离后行来向长兄低声道:“我来路上,李道长将我座车拦住。”
看三妹一眼,李建成微微吃惊,李淳风之名他自然知晓,却只是闻名,并不想竟会如此行事古怪,微微皱眉,他便令厅内侍人退下,随后有礼地延请李淳风上座。这时那黄冠方才稽首一礼:“贫道见过李大郎君。”李建成还礼时,李淳风又道:“大郎君可闻如今天下传唱的《桃李章》?”
李建成更为吃惊,不禁回首看一眼李元吉与李智云二人,那两名少年亦是睁大了双眼向李淳风看来,犹豫得一刻,李建成便拱手笑道:“这童谣传唱极广,自然听过。”
李淳风又微微颌首,随即他挥一下右手中牙柄麈尾,微笑问道:“那么,大郎君对此童谣有何想法?”
“不过是一曲童谣,易唱顺耳,因此无知孩童们爱唱。还能有何想法?”李建成仍延请李淳风到上首坐下,一面便向厅上李神通等叔伯长辈看去,那几人都是眉头紧锁,频频捻转着颌下的须髯,李神通垂首似在沉吟,李神符则满面紧张地盯着李淳风,似乎是怕这黄冠说出什么令人惊恐的话来,看过诸人神色,李建成复又向李淳风看去,李淳风却恍若不觉。落座之后,那黄冠又笑道:“大郎君竟无有想法?那洛阳小儿李玄英都有天大的想法。”

《桃李章》不久前李建成已与叔伯们计议过,其中当然也不乏不臣言语,但那时皆是家中之人,彼此都能信任,而李淳风却是以一外人身份直言此事,李神通与李神符便因这话从座中立起,齐声厉叱:“你这妖人,在此处还想妖言惑众吗!”李元吉却在此时好奇问道:“那李道长有何想法?”闻他小儿插言,李神通又叱道:“放肆!”
“诸位又何必出违心之言呢?”李淳风却仍是心情甚好,以至于下一番话更为大胆:“天下姓李者不少,小小李密皆妄生天子之念,难道唐公便不思上应天意么?”
李建成来不及惊骇便先疾步过去安抚两位已因李淳风此话而愈发怒气勃发的长辈,与李神通二人低声交谈了数句后,他让二人先入座,而后强抑激动地再走回李淳风座前,拱手道:“我等俱是凡俗之人,不敢妄猜天意。道长是仙人,不知是否可为我等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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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将李淳风小心翼翼送出庄园外,看着那羽衣星冠的道人悠游自得地去远,方才转身入庄,离厅堂还有数十步远时他便听见叔父李神通气冲冲吼声:“你一个妇人家,只该老实呆在车内,这等狂妄的妖人,带他来作甚!”
听叔父斥骂三妹,李建成急忙快步上厅,这时李三娘子正立在满面紫涨的李神通面前恭听教训,然从李建成之处看去,那恭敬垂首的李氏三娘子点染着娇红胭脂的檀口唇角微扬,正噙着一丝讥讽的笑容。
见李建成走入,李神通便住了口,与李神符兄弟对望了一眼,他便怒冲冲坐下,又用手拍一下面前几案,向李建成道:“那妖人,大郎可派人诛杀了?”看李建成笑着摇一摇头,他兄弟二人愈发恼怒地瞪起了双目,口唇颤动了半晌却谁也说不出话来,最终,二人便都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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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叔父太胆小怕事了。”李神通兄弟离去后,李以宁便整着小袖衣的翻领笑向李建成道,一面她又在过来亲近的李智云颈上轻轻摩挲,柔声道:“智云又长高了许多,再过一年半载,就要高过三姊了。”
李建成少不得苦笑一下:“大人未露此意,二位叔父乍闻李仙长所言,难免恐慌,三妹该知道谋反是为重罪,他二人也逃脱不得。”
“就算大人露出此意,二位叔父亦会惶恐不安,除非……那时已是大人论功行赏,分封诸侯之时。”
李建成哑然失笑,却深以三妹之言为然,然而李淳风之断言亦令他心惊不已,短短数十字的《桃李章》被那道人一番言语解释,便全然成了苍天降于李氏一门的祥谶,他欲待不信,李淳风却是当今天下闻名的神仙人物,其人之言,百不一失。“倘若大人听说,不知会如何?”不知不觉间,他脱口问道。
李以宁微微沉吟,而后便展颜一笑,在李元吉“大人定会欢喜”的吵嚷声中,李家三娘子笑道:“大人定会深恨此人说得太早,泄露了天机。但无论如何,李仙长如此预言,看来天命真在我李氏一门。”
“然而此时却不能将李仙长之言传扬开去。”被三妹之言说得一笑,李建成却又皱眉道,他注目李元吉与李智云二人,沉声命道:“今日之事,你二人决不许胡说!”等那两人喏喏连声,李元吉甚至赌咒发誓,他才微微颌首,之后又向李以宁道:“我这便作书,将李仙长今日所言告于大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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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信可让令昌送去。”李以宁点一点头,随着李建成一同出厅向书房而去的路上,她又道:“令昌身手矫捷,武艺不凡,任侠者亦多于他交好,他送去较为安全,况且他亦想做些大事,大人处我想也需这等人。”
“便依三妹之言。”李建成笑着应承下来,再行一段,他脚步却渐渐慢下来,转身竟欲往回走,一双眉又紧紧锁起,似乎正有什么烦心事困扰心上,向回路行了两步他又站住不动,伸手去廊外抓一把树枝上积雪在手中揉捏,李以宁惊讶地连声询问下,他才甩一甩手上雪水,愧笑道:“愚兄方才在想,或许该将李仙长留住此处。你我居于河东,正被豺虎眈眈相视,当更自小心。《桃李章》虽是天意,当今之时,亦是大逆之言。”
李以宁一扬两弯远山眉,李建成所言固然有理,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亦无用,更何况李淳风是何等人物,她亦不信此人要走时谁人能将其留住。她凝眸看着李建成,瞧见长兄鬓边几丝白发时忍不住心下一痛,于是缓步走去挽住李建成手臂,柔声劝道:“兄长何必太劳心。有些小事,既然无伤大雅,便让它去罢。兄长为何不举重若轻?”
“我只怕些小纰漏成就大祸。总不能令大人在太原为此处担忧罢。若能尽善尽美便好。”从李以宁处抽回手臂,李建成自失地摇一摇头,提及太原,较之老父,他倒是更担心二弟世民,只恐这兄弟年少气盛,会偶尔任性闯出些不大不小的祸事,对击突厥一事他更是忧心忡忡,初闻圣人诏令颁下时便已与夜中长吁短叹了许久。他深知自己并非能运筹帏幄,决胜千里的大将之才,但仅数千人马要对抗突厥,任谁皆能知决无胜理。再望一眼正为自己担忧的三妹,年未三旬的李家大郎君强露出个笑容,“三妹既说令昌武艺不凡,不如让大人出征时带上他,到得突厥地面,晚间便让他潜入诸设、特勤等牙帐内,一刀将那些胡酋的头颅割下。”
“兄长拿令昌取笑么?”李以宁忍俊不禁地跺足笑道,她止住笑再想说什么时,李神通之子李道彦迎面匆匆而来,给兄姊行礼后,那与李智云年纪仿佛的少年道:“兄长,我正要出庄,却碰上一位姓王的先生,王先生道,要见兄长。”
“王先生?”
“王珪,王叔玠。”向李以宁解释着,李建成立即将面上郁色愁容乃至疲惫神色一扫而空,整一整头上幞头,身上衣袍,转眼间便又是一位英姿焕发的青年郎君,他向前踏出一步,再调头向李以宁道:“三妹先去寻你阿嫂一处说笑,等我见过了王先生,再来找你。”
李以宁先裣衽应喏,随即便转一转眸子,心念一动,又快步绕到李建成前方将兄长拦下,笑嘻嘻学男儿模样一拱手:“阿妹倒想在厅内屏风之后聆听王先生教诲,不知阿兄可能应允?”
惊愕地盯着身前满怀希冀又带一分势在必得神态的李以宁,李建成欲要拒绝,开口却叹道:“好罢。但有一条,莫让叔父知晓。”话虽是如此说,他却知必然瞒不过,但此时他已不想过多拘束李以宁行止,若论起处事稳妥或沉着大方,在他看来,李以宁倒犹胜李神通兄弟二人。
然在他与王珪寒喧着入厅内分宾主落座时,李建成还是忍不住望一眼屏风,屏风之下露出的除却李以宁的曳曳长裙和一双履子外,还有三双大小不一沾着泥尘的**吉莫靴,见此,他不由得微微一笑,略为走神地忆起十年前还在少年时的自己领着二弟世民前去偷听父亲与诸人计议大事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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