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五)一时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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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突厥特勤阿史那婆罗门在离父亲莫贺咄设的牙帐还有数丈处停住脚步,这名青年特勤用黄褐色的双目仔细地再将随行的几名中原人打量了一番,最终他的目光仍是停留在那据说是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次子的少年人面上。
阿史那婆罗门突然停步,反观己身的举止令李世民又隐生一丝不悦,那东突厥特勤注视自己时他便毫不退让地直视对方那双色目,良久,阿史那婆罗门终于支持不住地移开目光,转回身继续前行。同时,这突厥人干笑道:“都说二郎君的母亲是胡人,果然为二郎带来了一双锐利的鹰眼。”
“我李氏一门俱是中原人!”李世民本已勃然作色,却被身边的刘文静频频牵扯衣袖,转头看一眼不住摇手的中年随从,他只得强忍住怒气,却仍不容置辩地沉声道。
“哦,哦!”阿史那婆罗门却似乎对这回答十分满意,摸一摸绕腮而生的短须,他又嘿嘿笑了两声:“中原人,中原人!”行至离父亲牙帐还有几步远处,他又站住,环视一番帐外侍立的突厥勇士又抬头看一看高大的狼头纛,而后才得意洋洋地负手转身,居高临下地向李世民等人“提醒”道:“莫贺咄设事务繁忙,你们最好别像其余中原人一样磨蹭,开门见山就行了。”
“是,多谢特勤提醒。”刘文静拱手应答时,李世民只一言不发地继续注视着那满面傲气的突厥人,唇角缓缓上扬终成个嘲讽笑容。面前这位趾高气扬的东突厥特勤,十数日前还领着五六千骑手在他的二千人马百步外逡巡不敢进,待他令段志玄领人冲击突袭时又因被一箭射中头上浑脱帽而慌张失措地制不住众军,此刻却倚仗着整个东突厥的势力耍起了威风。想着,李世民又冷冷哼了一声,在那东突厥特勤因这一声涨红面孔时,他已自对方身边走过,领着刘文静与段志玄二人走入莫贺咄设的牙帐,向帐内那有着一双碧眼的中年突厥人拱手道:“太原留守、唐国公次子李世民见过莫贺咄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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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毕可汗之弟,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唔了一声,看看进帐的三位中原人,他举手示意他们在一边毡垫上坐下,看着突厥妇人将冒着气的乳茶送到来人面前后,他带着几分不屑地开口问道:“中原人来我这里做什么?想要马羊吗?”
“莫贺咄设的部属原来哄骗说我们是来讨返突厥人抢夺去的马羊的?”冷冷一笑后,李世民看一看刘文静,然后他端起乳茶,眉头丝毫不皱地饮了一大口,放下碗后抹一抹口边沾着的茶渍,他又斜睨着这牙帐的主人道:“中原地大物博,几匹羊马何须我千里迢迢来突厥牙帐。”
“那中原人要什么?”颇出李世民意料的,那突厥贵人却并不生气,就连神色也无有太大改变。摸着编成辫的胡须,阿史那咄苾又不屑问:“妇人?珠宝?还是皮裘?”
“莫贺咄设看来是毫无待客的诚意,只想羞辱我们,为你败在我们手下的长子出气吗?”
阿史那咄苾面上不屑始终未曾退去,听李世民愠怒言语时,他仍只是微微扬一扬粗浓的双眉。“是你们中原人该让我看见你们的诚意。少年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就不该咄咄逼人。我不管你是国公之子还是寻常百姓,只要你能告诉我,帮助你,我能得到什么。”微微一顿后,他又将身子微微前倾,抬起粗糙厚大的右手指着李世民道:“休要以为突厥人会被你们两句话骗住!”
“二郎。”见李世民双眉渐渐扬起,刘文静只恐他又如当日舞剑狂歌时一般难捺怒气,连忙扯一下他衣袖,低声道:“我来与这突厥人交涉,以二郎身份,何必和这胡酋一般见识。”
收起面上怒容,李世民垂首望碗内乳茶,吁一口气道:“我口渴,刘先生代说,我正求之不得。志玄不可胡作非为!”最后一句话他却是向那因见己怒容而挺身欲拔刀的段志玄而言。那汉子乍闻此命,诧异地望来,见李世民神色平静,只好也收起心内怒火。
见他二人都平静下来,刘文静方松一口气,再于心内整理一番李渊之意,他略微整整衣袍,向那更不屑的懒洋洋几乎要睡去的胡酋道:“此次我等前来,乃是因唐公想求得边境数载安宁。”
阿史那咄苾左边浓眉一样,绿眼中立即露出了狼一般警觉的寒光。“安宁?”他用手指敲打着面前的一只金碗,指上粗大的金指环与碗边撞出一声声清响:“安宁?我的勇士还没有到过太原城下牧马。安宁?马邑那老家伙哭求到李渊门前了吗?”
“唐公为太原留守,边境安宁本为唐公份内之事。”刘文静刻意忽略阿史那咄苾直呼唐国公名讳的不敬,依然语调平和地开口。
“这话我在哪里听过。似乎是从我兄长俟利弗设处传来的话,对了,也是你们中原人所说,兄长让他帐下的俟斤转述给我听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阿史那咄苾卷着辫成辫的胡须,又耷拉下了眼皮,似乎早是料定了对方不敢放肆,这突厥贵人便更加嚣张:“听说李渊被杨皇帝忌惮,连兵马都没有多少,你们凭什么来我这里要我约束我的勇士们不去抢你们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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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闻阿史那咄苾之言,李世民甚觉诧异地朝刘文静看去一眼,但转瞬间,他便明白过来,于是冷冷一笑。
“又被罗成抢了先。”朝刘文静冷笑一声后,李世民便转回看向阿史那咄苾:“莫贺咄设定是觉得北平王出的价钱不错吧,必然觉得与北平王做买卖,要比与唐国公做买卖划得来喽?”阿史那咄苾刚道“当然”他便神色鄙夷地“嘿”地一笑:“果然是一桩好买卖,可是莫贺咄设就不怕客大欺主?罗成所言的条件想必是中原肥沃土地,珠宝金玉,善才美姬。我却担忧莫贺咄设与大可汗什么也拿不到手。他不过是怕往后出兵中原大可汗趁虚而入他的幽燕九郡以至背腹受敌,才用好言好语来稳住诸位贵人的心思。等他坐拥中原,休说突厥从他手中得到什么,只怕连于都斤山下的牙帐都要保不住。”

牙帐里长久得沉寂了一阵,只有数人的呼吸声略显沉重地响着。阿史那咄苾眉头纠结在一起,不住地抚摸着颌下的胡须,他那双绿眼中的疑虑神色已是极浓。李世民所言,他并不曾太深想过,突厥正是兵强马壮之时,百万控弦之士任谁也难以抵挡,他毫不担忧有人能袭破己族,从俟利弗设处传说来的慷慨允诺又确实令人垂涎欲滴,而北平王向突厥所要的不过是暂不犯边而已。“那你们姓李的又能给突厥什么?”他再用金指环在碗边敲一敲,开口问道。刘文静正要回答时,这胡酋一摆手制止了他,指着李世民道:“我不要听他说,李世民,你来说,你们父子会给突厥什么!”
李世民置在腿上的右手猛地攥紧了拳头,阿史那咄苾的那双绿眼像树丛中的饿狼一般闪着不知飨足的贪婪光芒,这突厥酋领想得到世上的所有,甚至包括人的血肉,而这血肉中,势必包括了他已然须髯斑白的老父。用力地让拳头停在原处,他缓慢地、似乎初学突厥话一般开口:“家大人想向始毕大可汗借一些人马,以助扫平天下,事成之后,天下万物,皆任凭可汗取用。”
“突厥人的勇士和好马是不会借给外人的。”阿史那咄苾却道。
不料阿史那咄苾一口回绝,李世民不觉惊讶,但随即他便听见刘文静叹息着以汉话低声道:“二郎,正如唐公所言,突厥要唐公称臣才肯借力。”
“称臣?!”怒视着刘文静,李世民几要咆哮起来:“要大人向这些突厥人称臣?受他们的封赐?跪谢他们的残羹冷炙?!”他全身都因愤怒而颤抖起来,双目发红,耳中亦一阵阵隆隆作响,刘文静慌张地向后挪一挪身子,立即又靠近他,张皇地低唤:“二郎!”
在刘文静呼唤声中与阿史那咄苾冷蔑目光中,李世民最终冷静下来,他死死盯了刘文静一阵,而后缓缓转向莫贺咄设。
“此事必要亲见始毕大可汗才能定下。还请莫贺咄设指路。”慢慢抬起手向那胡酋一拱,唐国公的二郎君面无表情地开口。
傲然一笑,阿史那咄苾心胸愉悦地点一点头:“这是当然,当然要去兄汗帐内。”再看着李世民,他又得意地笑起来:“看在你还算是个聪明的乖顺儿郎,我突厥家不似你们汉家人小肚鸡肠,不用你为质,就让你身后的那个部下去见大可汗吧,他可一定比你知道该怎么样向大可汗说话,这就算是我帮你个小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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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咄苾不用二郎为质,那就最好了。”在胡酋的笑声中出帐时,刘文静低声道。
李世民面上却露出丝苦笑:“他们何需质子,只用出兵便能打到太原城下。”说着他又显出怒容,伸手用力握住刘文静手臂,再向面沉如黑铁的段志玄道:“志玄护卫刘先生去始毕处,忍得的要忍,忍不得的,更要忍!”
“是!”段志玄不甘地拱一拱手时,他三人突地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似乎有二三千人策马急驰而来,立足处地面都似乎微微震动,帐外突厥人的声音也响起来:“晨光公主。”
听来人竟会是突厥公主,李世民讶异地仔细望着蹄声大起处,那边数千突厥骑兵策马而来,最前方的一骑红袍红马如一团烈火,不一刻人马到得跟前停下,他便瞧见那骑手只是个十三四岁、肌肤白如牛乳的突厥少女:一身的红袍红裘,头上的浑脱帽、腰间鞢躞带、足上尖翘的皮靴上都镶嵌着各样金珠宝饰,腰间悬着的突厥样长刀却不见有太多装饰,一张雕弓悬在马背上,座下汗血马从蹄到背足有八尺高。那突厥少女端坐鞍上,虽然年幼,却已是威风凛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更是流眄生辉。那一边的阿史那婆罗门见到这一支人马,急忙赶过来,在少女马前行胡礼道:“小姑姑。”
“她是谁?”见那突厥少女竟有如此大排场,李世民不由惊问,刘文静摇首不知,却有听懂了他汉话的突厥人骄傲地扬起头回答:“启民大可汗和义成可贺敦的女儿,启民大可汗最小的女儿。公主出生时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就驱散了笼罩草原多日的乌云,让明媚的晨光降临在突厥家的穹帐上,她是于都斤山和额根河养育出来的雏鹰,也是长生天送给突厥人的仙女,草原上最美的一朵鲜花。”
突厥人絮絮叨叨的赞美李世民一句也未听进去,他只见那号为“晨光”的突厥公主下马去和那满面笑容、与方才帐内判若两人的阿史那咄苾说话,而后便向自己立处随意扫过一眼,触到那小胡女较阿史那咄苾更为骄傲的目光,李世民不禁胸口一窒,一口闷气郁得心头隐隐作痛。他看着那突厥公主身手矫捷地翻身上马再率众向另一处疾驰而去,面孔上不由浮出一丝恨意。
“小小胡女竟都如此张狂!若定天下,此处决不能放任!”从齿缝中挤出一句狠话,李家二郎君便手按佩刀,大步向那二千精骑驻歇处行去,其余二人立在原处看他背影,并未相随,过一刻刘文静向前踏上几步,举起手来,李世民此时正巧于中途回头,便整肃了面色,向那将去虎狼之地的使者恭敬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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