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三)俯仰咨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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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着酒杯,不动声色地从那群趋奉不休的官吏中抽身退出,李世民立在厅外廊下,看着在诸下属之中应酬的父亲,唇边慢慢浮起个无奈的笑容,过一会,他将杯中余的半杯冷酒一饮而尽,摇头叹了口气。
“二郎缘何不悦?此次唐公以少胜多大败历山飞贼,保得诸处无失,又是大功一件,应当欢喜。”闻他叹息,缓缓走来之人便笑问道。听闻那人声音,李世民便笑着转身一礼:“舅兄?”随后他便指点着厅内仍围着李渊说尽好话的诸人:“此等人为下属,有何欢喜?历山飞不堪一击,他们若用命,贼势何至猖獗如此。军务政务民务都处置得昏天黑地,只知聚敛拍马,无忌可知,大人令官吏放仓内粮救济灾民,抚慰百姓,他们竟‘舍不得’,这等废物天生他们作甚!”
长孙无忌亦苦笑了一下,而后他摸一摸下颌,又笑问道:“我听说二郎因而斩杀了几名胥吏。”
“只恨不能诛杀首恶!”点点头,李世民又恨声道。
长孙无忌本意是欲令李世民心情稍畅,却不想反令妹丈更为恼火,叹一声,他又道:“不论怎样,这总是好事,你看那高王二人如今已收敛许多,二郎无需性急。”
“大人及令妹皆劝我毋需心急。只不过委实按捺不住。无忌兄是未曾见到王某人在历山飞阵前模样,对方兵刃尚未加身,他已溺了一裤,但竟被他逃得一条性命在,往后一路乖顺得便令我寻不出错处。”将手中酒杯朝厅外廊柱上狠狠一撞,李世民展眼又瞧见另一人身影,动动嘴唇却又忍住,复向长孙无忌看去,他强行抑下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忿怒,硬生生扭转话题:“我父子出战这段时日,无忌可见过舜华?莫不是因舜华之请前来劝我?”
“确实见过舜华,但无舜华之请,我也会来劝二郎。”长孙无忌也仔细地将王、高二人打量三五番,随后他微有不解地问道:“王、高二人为何竟有如此胆量?纵然是倚圣人之势,唐公是太原留守,天家亲眷,他二人竟不想唐公未必便真畏惧千里之外的圣人?唐公又为何缘故要忍耐他二人至今?”
当他问后,李世民并不做声,凝目望一阵手中已变形状的金杯,又以手抚摸廊柱上撞痕,一场忿怒令他酒意上涌醉意更浓。无声干笑一阵,他踉跄足步后退靠在壁上,将手中金杯掷向廊外雪地,长孙无忌上前欲扶他时却被他一手推开,随后这少年郎君便大步闯回厅内,伸手将正在李渊身边阿谀的数人搡开,朝父亲拱手道:“今日诸人俱都欢喜,孩儿请更为大人及诸公舞剑助兴!”
惊讶过后,李渊有些担忧地望着醉态可掬的次子,怔了一刻方道:“好,好。”
得父亲首肯,李世民哈哈一笑退开两步,在诸人目光中扯断腰带上宝剑悬绳,将当日雁门圣人御赐的青光闪闪的长剑掣在手中,醉醺醺向四方人团团一礼,便步履踉跄地舞将起来。剑光错落间,他又唱道:“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豪歌剑风,一时令满厅灯烛光焰摇动,厅内观舞诸人面庞都在烛光明灭间显得诡谲,起先尚有数人拍手称“妙”,再观下去,厅内除却剑风和李世民高歌外已无他音。
圣人大业初率雄师巡塞上,幸启民可汗帐受诸胡酋领拜谒后所作之诗豪兴横飞,此刻由李世民剑舞唱来,更令人心情激荡,加之李渊不久便要奉诏与王仁恭一同攻伐突厥,此时亦是十分应景。但一路听来,那歌声中所有的,已不仅是对圣人大业的向往和崇敬,亦不仅愿为卫霍扫平狼烟的壮志,隐约间竟透出一丝令人心惊的自我抒怀之情。李世民第二回高歌时,厅内诸人已各各惊醒,其中不少便窃窃私语起来,主座上李渊亦皱眉望着中央将一柄剑舞得矫若游龙的次子,身为父亲,他自然知晓次子较长子乃至他本人更有壮志雄心,然在此时如此行事却为不妥,但歌声已起,他也并无别法可想,只得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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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番狂歌中,李世民醉意更浓,放目望去,只见人人面上都带惊讶神色,就连座中老父亦微愠地皱了眉头,不禁一笑,下一势时他转身又见王威高君雅二人再聚于一处交头接耳,忽明忽灭灯烛光下,那两张修饰仔细的面孔更是令人生厌,醉怒之下,他便向那处舞去,见那二人察觉而惊恐狼狈,忍不住放声大笑,瞅着王威连连摆手,便提剑直刺过去。李渊众人惊呼及王威惨叫声中,那一柄圣人御赐的宝剑从离王威左边颈侧二三寸处飞过,直直撞上后方一枝灯树,轰的一声,那灯树倒在地上,一旁侍奉的奴子们慌忙过去收拾,见那奴子们手脚忙乱,他又大笑起来。

“二郎如何醉成这般!”最先醒觉,长孙无忌急忙一面叫着,一面走上前来将足步踉跄,醉眼乜斜的李世民紧紧扶住,在李渊责备、吩咐声中将妹丈向厅外扶去,李世民满口嚷嚷“未醉”,不住返身要重回厅内与诸人饮酒,他用上全身气力方将人搀走,向李家二郎君住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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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恨杀不得这些人!”兴许是雪中寒意驱散了醉意,至寝堂近处,李世民反手握住舅兄左臂,目光炯炯盯住长孙无忌,沉声道。看着妹妹率着奴婢出来迎接,忽闻李世民此言,长孙无忌实是无奈,扶着李世民与长孙舜华与路中相遇时,他摇头示意不用奴婢接手,只兄妹二人将李世民搀入寝堂,在燃着火炭而暖意融融的堂中榻上卧下。
“二郎今日太急躁了。”长孙舜华吩咐奴婢前去端盥洗之物及醒酒汤水后,长孙无忌便在榻边坐下,看着抬手按在额上的李世民道。
“我醉了。”李世民闭目叹一声,少年英武面孔上透出难得的一丝疲倦神态。“我终不如大人一般能忍耐。破历山飞贼时,我定下借刀杀人之计,王威却命大从贼寇刀下逃生,莫非上天竟眷顾于他?返程时,我本以捉住他几次错处,举起刀来却又被大人拦下。只能诛杀几名胥吏作罢。此次大人本想招揽一些豪杰义士入军中,亦有人感大人仁政前来投军,却不得尽收,若不然,王、高二人又要道大人收罗亡命,有不臣之心,谋反之念。”
“我已由刘先生处得知此事。但询问唐公这般小心的缘故时,刘先生却不肯告知。”
李世民又是一下苦笑,他睁开双目,便立即因堂内烛光明亮而头疼得微微呻吟了一声,长孙舜华立即走去压灭了灯树上几处烛焰,等堂内光线黯淡下来,他方答道:“大人如今处境,前有狼而后有虎,不得不谨慎忍耐。”说着,他使长孙舜华端过一盏白水,饮了一口润一润喉咙,再接道:“圣人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早已安置妥当。李景率军镇守北平郡,薛世雄为涿郡留守,领精兵驻守临朔宫,名为防备诸胡,实亦是就近监视罗成举动。许多人只说圣人令王仁恭为马邑太守,有监视大人之意,又道,令大人在此防备、如今又令攻伐突厥,实为削减大人实力,使大人不能坐大,却不知圣人还打着令罗李两家互为监看的主意。若我父子有异动,都不需王、高二人赍书送表远至江都面圣,无忌以为,王仁恭不会联络罗成动手剿灭叛党么?”
“果然如此。”长孙无忌低声应道,随后便沉默了,李世民也不再说话,仰望着寝堂顶部一阵,他十分疲惫地吁出口气,重又合上双目。一直裣衽立在一旁的长孙舜华轻唤了两声“郎君”,未闻李世民答应,便向兄长看去,长孙无忌即起身告辞,他出得门时,侍婢正捧着一应盥具行来,送别了兄长,长孙舜华令婢子将物事捧入放下,随即再命她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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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婢?”温热的手巾轻拭面孔时,李世民轻声唤道,他抬手握住年少的结发妻子纤细手掌,贴在面庞上:“今夜我举止失措了,不知会给大人带来多少麻烦。”
长孙舜华默不作声,只顺从地任由夫婿握住己手。这年只十六七岁的少妇自十三岁上结缡以来,不论是事奉翁姑还是与郎君相对,一直这边柔顺。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疲惫不堪却仍不肯放过自己错处、正努力思索补救方法的郎君,用另一只手接过手巾,继续轻拭李世民额上再度沁出的细汗,一面柔声劝道:“惠郎既然倦了,就请先歇息,明日再想。谁人年少时不曾醉过,酒醒后便好了。”
“自从你我结缡而来,你便从未……过几个月,我与父亲去对付突厥人,又得让你提心吊胆。”
长孙舜华面色微微一变,纤弱身躯也不为人觉地颤抖了一下,开口时她却令自己声调仍如往常一样平静温柔:“惠郎何必说这种话,妾既与郎君为妻,理应患难与共。男儿当怀雄心壮志,又何须以妾为念。”
“观音婢,我知道,你始终都在宽解我……”静默一会,李世民喃喃道,声音渐渐含糊而低下去,最终不闻,沉睡中,他仍不肯放开长孙舜华手掌。
静静看他熟睡中犹自皱眉的面孔,长孙舜华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将手掌轻轻从郎君手中抽出,她起身行去取来李世民归来前正在缝制的衣袍,挪过一盏小灯,于榻边细细飞针走线。寝堂中重又堕入寂静,隐约有飞雪飘坠声从窗外传来,几支烛光焰摇摇,只将她身影映得更为寂寥。突然间她闻得窗外有脚步声响,停下针线细听时,那人停在堂外,始终不肯抬手叩响门扉,似过了许久,靴声又响起,此番却是渐渐远去,她去到门边推开一扇向外看去时,所见的却是长廊上唐国公李渊的踽踽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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