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教鸾凤下妆楼 (五)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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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姆。”再望一望镜里的倒影,杨喆面上再度火烫,置在膝上的双手用力地攥捏着团扇的牙柄,当乳母急匆匆闻声赶来时,她却又垂下了头,似乎望着指上镶嵌着碧玉与宝石的金约指发起愣来。
“哎唷我的殿下,您又是怎么了?”乳母又气又笑地唤了一声,前前后后地端详了她一阵,笑问道:“婢子们哪里没服侍好?钗簪样式不新颖还是面上花子与妆容配得不妥贴,或是这一身礼衣颜色不好?”
捏着团扇牙柄的手指又用了几分力,乳母垂下头方才瞧见杨喆一双手指节已经发白,便慌张地跪下去捧住,惊叫起来:“殿下是怎地了?可是身上不自在了?”
“姆姆,我慌得很。”向那满面慌张的妇人笑了一笑,杨喆将手抽了回来,放脱团扇牙柄,改握住妆台上一只小小的玉兔:“我不知究竟要怎办才好。”
大松一口气,乳母立起身来,满面都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她终是有些不满地将再在杨喆发髻上簪上几支赤金的钗子,一面笑道:“殿下慌什么?殿下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南阳公主等诸位殿下岂有殿下受宠?在夫家还不是一样养尊处优。殿下怕什么?圣人若不是看定了,岂会将殿下许配给人。姆姆已然去问过太仆卿了,他道这段时日看下来,那北平王好得很,必定不会辜负殿下。”
轻哼了一声,杨喆复朝镜中看去,有些赌气地朝自己的影像撇了一撇嘴:“他从小就晓得讨我欢喜。那有怎样!还欠着我两件狐裘呢!谁知道呢。”
乳母禁不住一笑,便伏低身子到杨喆耳边轻声笑道:“那殿下就治治他。不论他们作多少催妆诗,新妇都不下楼去!”
方想点头,一转念间,杨喆又摇了摇头:“算了罢。他哪里会写催妆诗。他又不是大兴洛阳那些衣冠子弟。姆姆,你和她们别太欺侮人家。”
无奈地和行进来的尚宫对望了一眼,妇人叹了口气,那尚宫便走上前来,笑禀:“殿下,北平王已离开王府,率众前来迎亲,殿下早做准备。”
惊呼了一声,杨喆竟从熏笼上站了起来,随即,听见乳母与尚宫们低声窃笑,她面色一变,咬住口唇,愠怒地重又坐下,赌了一会气,却又转向身后侍立的乳母,羞红了面孔地轻声道:“姆姆,你再去瞧瞧,看人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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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蔽膝覆面登车,又以团扇掩面下车,耳中听着喜气洋洋的喧哗,鼻中嗅着馥郁的各色香息,几乎有些晕眩的,杨喆只觉得踏着飞凤履的双足踩得不是由车门而起,一直铺到北平王府成礼处的红毯,而是天边朵朵毫不着力的祥云,若非有乳母和尚宫在身边扶持,她不知自己可能行过这段漫长距离。持团扇遮掩面孔的双手抬得久了,亦有一丝酸软,等到终于立住,她垂下眸子望裙边地面,目光稍斜,离她数幅阔的裙摆不远处,花色富丽的簇新红毯上立着另一双履子,一时,她一颗心又慌张地跳起来,连主婚的太仆卿杨义臣高声的宣礼都未能听见,又多亏了乳母在耳边轻声提醒,才未在这妇人一生最重要的礼仪中出乖露丑。
“殿下,贺喜殿下了。”繁复礼仪之后,由乳母和尚宫送入新房,杨喆方才将挡在面前的团扇放在膝上,引领着奴婢们行礼毕,乳母满面堆笑地走上前来,再扶她去妆台前,与尚宫一起,为她更做新妆,一面,那妇人很是得意地笑道:“殿下不曾见到,这一路上是何等的风光。那些开道的,引道的,都是北平王手下雄纠纠的卫士,这一路上,灯炬照得像白昼一般,连道边的树都被烤得枯了。那些远远看着的百姓,一个个眼珠子也要爆出来。”
“还有这些琉璃明珠,与我最欢喜的香。”拈起一支金跳脱端详着,杨喆打断妇人的絮叨,淡淡道:“几位阿姊出降时远远不及我今日的排场。”而后她微微蹙眉:“今日这些,或者会有些僭越。”
沉默一刻,乳母一面手下不停,一面又笑道:“殿下怕什么!娶新妇的事谁会管许多!圣人与皇后只怕殿下受气。”
自行将那支金跳脱缓缓缠在腕臂间,杨喆凝目在于明珠灯光下熠熠生辉的赤金上,乳母的话固然有理,她却总有一丝担忧:尚未离洛阳时,圣人言及此事,齐王杨暕面色便十分难看,虽然,圣意并未因齐王不悦而有所更改,但,日后难免有隐忧。于是,她不禁将眉头皱得更紧。

“殿下怎么了?”为杨喆更换新妆后,乳母微微吃惊地低声问道,这妇人有些慌张地细细端详着杨喆妆绘艳丽的面孔,试图从面上找到几分令公主不悦的原由。
“不怎么。”杨喆又微微皱一皱眉,立起身来曳着长阔裙幅行了两步,向房中诸人令道:“都自去吧。”待得奴婢们尽皆退下,她便在房内缓缓行了一圈,细细瞧看这室内一切,最后她重在妆台前坐下,格外着意地打量着镜内容颜,过得片刻,亲自伸手拈起眉笔,将一双眉描画得更加纤长,又揭去眉心的花子,换上另一枚。
然后,她重又起身,款款行到那张宽大的嵌宝榻上,端正坐下,榻前,鎏金狻猊的香炉蹲踞在地上,背盖上的镂空文内龙涎香的淡淡白烟袅袅逸出,弥散在这间喜气洋洋的华贵洞房内,静坐中,杨喆终又按捺不住心头激动的,从袖中探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由尚宫奉公主命令捧入,置在榻上的一领雪白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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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过了许久,房门外尚宫笑唤“北平王”时,杨喆正有些神思恍惚地斜倚在宝榻短屏上,闻声,她慌忙坐正身子,却直到面上微带醉意的郎君走至跟前,都忘记持扇遮住面庞,待得想起这错处,她羞赧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公主怪我在外盘桓太久?”微讶地在榻边坐下,罗成伸手向杨喆肩头环去,同时他亦看见了榻上叠得整齐的狐裘,再听得杨喆语带呜咽地小声道罢原因,便忍不住笑道:“那又怎样?此处,就是你我二人,那些奴婢我没令她们进来。”
稍稍松一口气,杨喆又再埋首在罗成胸前一刻,方才肯抬起头望他,痴痴看了一阵,她不免叹道:“你也还记得那两领狐裘。若不然,我绝不下妆楼。”
“我每日夜都记得我欠了公主的。”轻笑着抽出杨喆发髻上各色钗簪,看着杨喆面上红晕更重,罗成又不自禁地俯身向杨喆额上花子轻轻一吻,随即他握住杨喆羞愤地拍打过来的双手,再低头向那纤白的十指上吻去。
“你这轻薄儿!”羞恼地全身发烫的,杨喆颤声骂道。而后,她不禁以足警诫地轻踢罗成腿胫,但很快的,她便被罗成轻轻推倒在榻上,眼看着郎君的手伸向自己衣领,杨喆不由得惊呼出声。
“怕什么?”罗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轻抚杨喆的面颊,又温柔地去吻她鲜艳的口唇:“你是我心上的卿卿,我会害你么?”
“谁知你们男子怎么想的?”一阵甜蜜的恍惚中,杨喆却突地仿佛很冷地抖颤一下,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用力将罗成推开,起身移到榻边,咬着袖头呆了一会,小声呜咽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谁知你是不是为哄我父皇开心,保全你的幽燕九郡。当日堂堂的北平王世子,若不是为了讨父皇欢喜,怎会和那些下贱的舞伎一处去舞兰陵王。”
“当日那曲兰陵王,我不知能否得圣人欢喜,只知,若不舞,小公主必然不欢喜。幽燕九郡我确实也舍不下,但若无幽燕九郡,我又如何能请得公主下降。杨玄感反,进围东都,我知公主在东都城内,那时何等惊恐,只知迅速调兵相援,直至东都围解,才想起我这个涿郡留守未请旨而越境兴兵,当日我却只想,倘若我不是北平王世子,麾下无有兵将,能如何?”自身后环住杨喆微微抖颤的身子,罗成于她耳畔低声叹息,又沉默一会,他忽地苦笑一声:“公主在疑我有反意吗?公主若不放心,我可与公主、太仆卿同返东都,请圣人公断,所有发落,我领之无悔。”静静注视着杨喆凝脂一般的颈后肌肤,并没过多少辰光,他便看见怀中的安吉公主缓缓地转过身子,抬起一对满含歉意的明眸。
“那都是齐王妃还有宫内的一些贱人漏出来的口风,父皇和母后都不理睬她。”歉声说着,杨喆向郎君身上靠去,罗成再度伸手来为她宽衣时,她合着眼,绯红着面颊俯首在罗成肩头,当身上礼衣脱去,郎君手指触到肌肤时,她“嘤”的一声,害怕什么似地伸手紧紧抱住了罗成身子,些许惊讶地在她身上轻拍着,罗成转面看一看阖着的窗门,抬手扯闭了榻上支着的七尺销金繐帐,一两声带笑的悄悄叹惋声从窗外传入时,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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