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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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喆如圣人一般,十分喜爱高昌乐舞,到了乐工们演练处,先令他们将《疏勒盐》好生舞完,又令舞了《小天》,舞毕又令歌《善善摩尼》,直至天色将晚方才作罢。罗成出得临朔宫,已是灌了满耳答腊鼓、筚篥、琵琶的声响,走起路来脚下都有些踩不实,直到回到北平王府,耳内才稍微清静一些,他才下得马,豹子阿狴便从门内窜出,径扑上来,双爪搭住他肩头,伸出满是倒刺的粗糙红舌朝他面上舔去。
“王府里还不够你玩耍吗?”罗成将豹子推下地去,呵斥了一声,阿狴撒娇似地上来蹭他腿胫,当他抬脚向门内走去时,它便随着进去,不时还要挨蹭一下,呜咽一两声。
“听说你又被公主拉住要红白狐裘?”罗成一路走到自己书房门口,尚未伸手门已从内打开,苏烈幸灾乐祸地抱臂倚在门边笑问。
“倒不要红白狐裘,要我明日带阿狴进去给她瞧看。”罗成绕过苏烈走进去,李靖和宇文拓正在灯下对弈,棋枰上黑白子搅做一块,正争胜负,阿狴却蹿过去,朝枰上瞅一瞅,长尾一扫,将棋子扫了满地。“你这死猫!”李靖骂一声,抬眼看罗成,笑得有些古怪:“圣人今日方至临朔宫,燕山公就被公主留住到这个时候,看来燕山公与公主十分投缘哪。”
“早多少年月就用驸马都尉的话嘲笑过我了,药师今日再说实在是晚了。”罗成在旁边坐下,抓起地上几枚棋子随手抛接,看李靖一眼笑道。
李靖却端正了颜色:“我是说真的。安吉公主也到了适人年纪罢。圣人未必便不会想到燕山公。”
罗成扬一扬眉,正要说话,却想起清源郡主来,便朝宇文拓看去。宇文拓正将地上棋子收入钵内,发觉他看来,稍微诧异地回望过去。罗成见他已看来,干脆问道:“宇文大哥还记得清源郡主么?”
宇文拓微微皱起眉来,思索了一会才露出明白神情。“如何?”他将手中棋子放入钵内,向罗成问。
“听说她被王远知度为女冠了。”罗成一面说一面瞧着宇文拓表情,宇文拓却只是“哦”了一声,神色并无变化。
“那个小郡主可是美人儿。入道也太可惜了。不是说她看上了宇文兄?”苏烈懒洋洋过来插口,又显出惋惜神态。
“那是金枝玉叶,定方兄弟说话小心。”李靖一挑眉,提醒一声,苏烈满不在乎一摆手:“我一个小小守义尉,谁还管我说什么?”他又朝宇文拓看一眼:“古人不是道:食色性也。我这也是不负教化。我不似建远,是柳下惠一类的君子。唉,圣人巡幸涿郡,四下戒备森严,今夜我竟要背美人约,实在是一件憾事。”看见宇文拓闻后皱眉,他又走近罗成,笑道:“那胡姬十分想念你。什么时候再去一场?”
李靖也同宇文拓一般皱起眉来,出声叱道:“苏定方,行事不能太过了。若是让大王知道就不得了了。”
“不是道圣人要伐高句丽吗?御驾亲征那兵力还了得?锐锋军必定得出动,一去沙场不知道有多少时日碰不到妇人身体,怎能不趁此时候及时行乐。十二三岁人,也不算小了,也该尝尝妇人滋味了。”苏烈毫不面热地侃侃而谈,又撞一下罗成:“那胡姬滋味不错罢?虽说身份卑微,可比那些贵妇人知道如何取悦男子。”罗成瞪他一眼,却不禁微微发笑,宇文拓便叹一口气,将话题转向别处:“你明日真要带豹子入临朔宫去?”
“公主已说过十数遍,还与圣人缠过了。”罗成低头看一看将豹头置在自己膝上磨蹭的阿狴,伸手搔它颌下:“我是怕它吓着人。不过圣人既已开了口,也没办法,看它造化如何罢。”阿狴被搔得舒服,喉中发出阵阵呼噜声,金眸也眯成一线,宇文拓瞧着它如今模样,忍不住苦笑:“明日它若是这般乖巧便好。”
罗成深以为然地点头,又道:“不想李景倒是官复原职了,还与以前一样威风八面。唐国公却病了,由李大哥代来,怕是赶不上圣人的御驾亲征了。”
“李渊和圣人有亲,圣人必定会派遣良医去看视的。”苏烈打了个呵欠,向外走,一边道:“就如上次大王旧伤复发般,不是派了医士来么?”他所说理应不错,罗成却目光一跳,竟沉吟起来,过了许久才向宇文拓道:“偏殿宴席散后,安吉公主召我去后苑玩耍,竟听见有得宠宫婢在那里嘻笑,说道圣人入寝殿休息时曾对伴驾的王美人道:那李渊怎地不早死。圣人看来颇为忌讳唐国公,也像怀疑唐国公这次称病真假。至于父王那次旧伤复发,我便不知圣人是如何想法。”

“想不通便不想。到时该如何做,自然就会如何做。”宇文拓只道。李靖也点一点头,别无他话,罗成从他二人面上瞧过,似有所感,再低头抚着豹子斑斓皮毛,思索明日再入临朔宫又该如何应对圣人、公主。他自不会将阿狴带入宫去,反正为事奉圣人,涿郡城内召集了许多耍百戏的,其中有的是驯顺的豹子,只须令人花些银钱,领一只来,带去见公主,也无人能辨出两只花豹子究竟有甚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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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罗成奉诏入宫后不久,圣人便下一道诏旨,令天下兵士齐聚涿郡,又令楚国公杨玄感将黎阳、洛口等地的粮仓中屯储的粮草运来涿郡,以备攻伐高句丽时使用。诏令一下,诸鹰扬府卫士便即刻向涿郡来,各郡都尉也整顿人马朝涿郡进发。一队人马到时,便报知圣人而后由圣人下旨安顿。十二卫大将军及诸武臣都忙碌起来,北平王罗艺更是忙上加忙,罗成本想帮父亲处理一应事务,杨喆却不肯放,只管拉着他去乐工处听演乐赏歌舞。罗成未免有些心烦,只是碍着她是公主,不好表露出来,杨喆自不知他想什么,她犹是天真烂漫之时,又受圣人宠爱无极,丝毫不懂罗成心思,只知无忧无虑玩笑,临朔宫中成日便听她笑声不断,那张娇美面庞上只在听宦者报说“仙师王远知到”时才露出了不悦神色。
王远知确实有飘飘出尘之态,为人居然很是谦和,罗成乍一见他,便有几分好感。老道人于诸妃主王子一路见礼下来,到罗成面前见他容貌陌生,身着服色也与之前皇子们都不相同,便微微一愕,于是问道:“这位是……”
“仙师掐算一番如何?”罗成正要回答,圣人却已先饶有兴致地开口。王远知向圣人施一礼,回身向罗成稽首道:“贫道见过燕山公。”
“你怎知道他是燕山公?”杨喆惊道,殿内诸妃主皇子也露出惊奇神色,相互私语起来。罗成自也惊讶,一对眸子紧盯着老道人那清矍面孔,王远知对他目光只微微一笑,转身向杨喆也只是稽首,并不回答,杨喆再问,他便答道:“这不过是我道中的些小技艺,不足挂齿。”杨喆见他卖起关子来,不悦地哼了一声,圣人却呵呵笑道:“果真是神仙。喆儿不得如此无礼!”
“神仙也如此小器!”杨喆扫一眼那仍是满面澹远笑容的年老黄冠,又哼一声,懒怠在这殿内多待,见圣人又要如江都宫时一样与王远知长谈,便同着姊妹们辞了出来,领着罗成再向乐工演乐处走去,一面走一面还不住抱怨:“哪有这般小器的神仙。告诉了我他便会遭天谴么?我看也不见得,就是故弄玄虚罢咧。”又向罗成道:“你道是不是?”罗成却正想事情,并未听见她说什么,杨喆愈发着恼,用手中宫扇向他肩上拍去。
“什么事?”得宫扇一拍,罗成才醒过神来,杨喆重复一遍方才埋怨,他自然开口附和,虽方才已想出王远知何以知晓自己身份,却不愿说于杨喆知道,且心里总还有些怀疑:兴许那老道人真有能耐,当真是掐算出来的?杨喆得他附和,愈道:“我看那老道也和这宫里人一样,没什么能耐,只会讨好父皇。上一年父皇万寿,他也一样写诗赋文送礼,照样吹得天花乱坠。”罗成漫应着,想到又要与她去听那些已听过数遍的乐曲,不免头疼,又想到这时宇文拓等人正在外料理军务,自己却只能呆在这脂粉香阵里,更加烦恼,前面杨喆却突然停住脚步回转来,他一时收不住步子,两人险些迎面撞上,杨喆“呀”地低叫一声,又笑起来,摇一摇手中宫扇,问道:“罗成,你帮我想一想,父皇今年的万寿,我送什么寿礼好?”
“圣人的万寿今年会在临朔宫庆贺么?”罗成讶然反问。杨喆眨一眨眼:“那当然,父皇要伐高句丽,但等人马聚齐便出兵,难道还要转回大兴和东都?来回岂不劳民伤财。”罗成听她说“劳民伤财”就不禁好笑,只得强行忍住,杨喆并不在意,只催他想方设法,又道:“父皇总道我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寿礼,无须再送什么。可看兄姊叔伯们献上那些珍物,我就不自在。这回无论如何我也得拔个头筹!”
然她终不如成年的公主郡主皇子王公们能取得各种珍稀罕物,罗成也不知她究竟想要怎样,随便出了几个主意杨喆都道不好,他也就懒得再想,只看着杨喆,杨喆苦恼了一阵,突地眉开眼笑,拉起罗成再向乐工们演乐的所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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